津門,冬雨。
張佩綸在書房內的水磨磚地上來回踱著步,不時的停下來向敞開的房門外張望幾下,略顯蒼白的臉上,滿是壓抑不住的期冀之色。
天空突然一下子暗了下來,隱隱的似乎還有雷聲傳來,書房內的張佩綸也一下子站住了,他幾個箭步衝到書房外,仰頭向天上望去,不過須臾功夫,原本還只是略顯灰暗的天空一下子滿是厚厚的陰雲,把正晌午時分的天罩的跟黑黑的鍋底一般,雲縫裡掣著閃,金黃色、蘭紫色,火球般一上一下跳著炸開,一陣陣悶雷從天邊傳來,一陣緊似一陣,震得書房房頂上的瓦片都陣陣打顫兒。
張佩綸望著這漫天的陰雲,臉上的期冀漸漸轉為焦灼,他略思忖了下,沉聲發令:“來人!”,一個戈什哈立刻從他身後快步上前,低聲應道:“姑老爺有何吩咐?”
“你看看這雨……”,張佩綸昂首看著天上飄落的雨絲,“眼見著越發的大了……算算時辰,若石先生也該到了,你趕緊帶幾個人,帶上傘,到正門候著去,若石先生過五十的人了,淋了雨可是要不得的……”
張佩綸話音未落,書房前鵝卵石小路的另一頭卻突然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幼樵啊幼樵,老夫何德何能,當得起如此愛重?”
張佩綸渾身一震,他舉目向.前望去,一個年約五旬的削瘦老者已出現在他的眼前,那人身著一件天青夾袍,外罩古銅色寧綢風毛夾坎肩,渾身裝束洗得纖塵不染熨得平平展展,雙頰瘦削,顴骨突出,一雙三角眼裡滿是喜色,正對著自己舉手作揖,說道:“幼樵,好久不見。”
張佩綸望著這老者,強壓住胸中.湧上的狂喜,正容回禮道:“久違了,若石先生!”
片刻之後,張佩綸已與來人在.書房內分賓主坐定,他望著來人微微欠了欠身,開口道:“若石先生……”
老者突然揚起一隻手,攔住了張佩綸接下來的話,.語氣誠摯的道:“幼樵,有心了……能得幼樵一聲‘若石先生’,足夠了,若幼樵不棄,今後便如往日般稱呼老夫一聲‘相伯兄’即可,不必再如此拘禮了。”
張佩綸不再說話,只是雙手一拱向老者略施一禮——.李鴻章素來主張不拘一格降人才,淮幕之中素來隻問才學不論出身,眼前的馬相伯便是一例,這位李府幕僚非但不是儒門弟子,相反其雙親均為天主教徒,其本人更在繈褓間即受天主教洗禮,真真一個世代“事鬼”的假洋鬼子,因此也更為昔年與今日的南北兩清流所不取。張佩綸昔年為“青牛角”時,亦曾對此大加彈劾,有了這一層芥蒂,後來兩人在淮幕共事時難免多了幾分尷尬,少了幾分親近。
唯因如此,張佩綸才在今日兩人乍一重逢便率.先伸出了橄欖枝——“若石先生”四字,看似平淡,其中卻暗含深意,馬相伯本名志德,但平日裡眾人多以其字“相伯”稱呼,而“若石”卻是他在耶穌會洗禮時的教名……
而馬相伯也是.聞弦歌而知雅意,淡淡的一句“相伯兄”,已經張佩綸的善意全盤接下,不過是一問候一作答,卻把過往的一切芥蒂都消弭的乾乾淨淨!
窗外邊青光一閃,電照長空,天好似要裂成兩半似地脆響一聲,隨即便是滂沱大雨直瀉而下。
張佩綸轉過頭望了望外頭黑漆漆的天空,這才幽幽的開口:“山雨欲來風滿樓啊……”,他轉過頭看著整低頭喝茶的馬相伯,平靜的道:“相伯兄重返津門,中堂本要倒履相迎的,只是老夫人有恙,中堂這兩日,實在是拖不開身。”
馬相伯神色一變,他放下手中的茶杯,清矍的面上已多了幾分焦慮之色,他望向張佩綸:“老夫人的病,要緊麽?”
張佩綸神色間立刻多了幾分黯然,他斟酌了下詞句,緩緩道:“還是老毛病,肝氣不順,只是這一次發作的比以往都要厲害,已經治了小半個月了,絲毫不見好轉。”
馬相伯蹙眉點了點頭,歎口氣道:“中堂和老夫人做了快三十年的夫妻,當真是鰹碟情深……哎,幼樵也放寬心,老夫人吉人天相,想必還是能逢凶化吉。”
張佩綸淡淡苦笑,應道:“但願如此……”,似乎察覺到了話題太過沉重,他略沉吟了一下,開始把兩人的對話導向主題:“相伯兄,中堂大人如此急著把你從丹陽老家請回來,那中堂所慮之事,想必相伯兄已經知道一二了吧?”
馬相伯輕輕點了點頭,他亦抬頭看了看天,答道:“幼樵剛剛不也說山雨欲來風滿樓,若馬某沒有猜錯的話,這風雨,怕是來於三韓之地吧?”
張佩綸輕輕點了點頭,臉上已是一片凝重:“年前中堂大人便要袁項城對倭寇在韓的行徑多加留心,這些時日項城時有電報過來……某擔心倭寇這一次所謀甚大,非甲申和壬午年可比。相伯兄你是知道了,我這人才疏學淺,於涉外之事不過知曉一些皮毛,要謀劃此等大事,還得倚重你和眉叔兄啊。”
馬相伯聽著張佩綸的話,眉眼間慢慢多出了幾分憂色,他思忖了下,開口道:“眉叔平日裡也不時和我談起此事,倭寇狼子野心,但這並不足懼,可懼者,乃是其國內如今可稱得上是君明臣賢,力行變法,自同治以來,其與我之交鋒雖屢為南北兩洋所敗,彈藥論及大勢,卻是我勢日銷,彼勢日長,昔年的肘腋之患,如今已建成心腹之憂啊。”
“正因如此,中堂大人才如此著急的把相伯兄請回來。”,被馬相伯語氣中透出的焦灼所感染,張佩綸原本就忐忑不安的心境此時更難平靜,他盯視著馬相伯:“今後怕是要多多勞煩相伯兄了。”
馬相伯並未推拖,他向張佩綸一拱手,從容道:“分內之事,只是,袁項城的電報,可否容老夫一觀?”
張佩綸如釋重負的長籲了一口氣,輕笑道:“這是自然,不過相伯兄舟車勞頓,還是先安頓下來再說吧,要急,也不急在這一時,不如先……”
“我隻恐已是太晚!”,馬相伯飛快的打斷了張佩綸,大概是察覺到自己的語氣過重,他先是略感抱歉的望了張佩綸一眼,繼續道:“幼樵勿怪,自同治十三年倭寇首犯台灣之日起,老夫和日本人打了快二十年的交道了,這些個東洋人和英法等國不同,他們離我大清……太近了!想要的,也太多了!”
張佩綸臉上已是一片肅然,他神色鄭重的對馬相伯施了一禮,接著一xian夾袍的下擺,已是站起了身。
“相伯兄稍後,我這就去把袁項城的電報給相伯兄拿來。”,張佩綸一邊說著話,腳下不停,已是奔著書房外走了過去。
恰在此時,只聽得外邊一片細碎的腳步聲擂鼓般的急促而來,在書房門前停下,隨後便聽一個清亮的女聲在外面脆生生的響起:“姑老爺是不是在裡面?”
不等守在外面的戈什哈答話,張佩綸已放了聲:“我在這,出了什麽事?”,他已經聽出了來人的聲音,這是惜雲,自己妻子李經壽的陪嫁丫頭。
一聽到張佩綸的聲音,惜雲立刻急急的答道:“姑老爺,老夫人昏過去了,大小姐請您馬上過去!”
張佩綸蹬的一個趔趄,竟險些在平平的水磨磚地上跌了個筋頭,他神色驚惶的轉過頭,卻見馬相伯也已自位置上站了起來,臉上亦是一片駭然。
“袁項城的事先放一放,幼樵快去。”,不過是須臾之間,馬相伯已替張佩綸做了決定。
張佩綸感激的望了馬相伯一眼,幾步搶到門前,剛一開門,一陣急雨頓時掃了進來,襲得他打了個寒顫,惜雲見他出來,輕輕籲了一口氣,把一把竹傘遞給他,自己亦撐起了傘,她閃出門外,仰頭看看閃著電的天,揮手道:“請姑老爺跟著我來!”
張佩綸撐起傘,跟著走在前頭身影飄忽的惜雲,繞過穿堂,直入後宅,他淌著小道上的積水,一路來到了後院的一處房前。這房子前頭種滿了常青藤、葡萄和薔薇刺梅,蔓牽虯結搭成花洞,兩邊花籬外都是叢叢灌木,在雨中陰森森碧幽幽遮天蔽日,更多出了幾分寂寥和神秘的感覺。
張佩綸收起傘,跟著惜雲走入房中,第一眼便看見自己的妻子菊藕正坐在椅子上,手裡拿著一方巾帕正在拭淚,而另一個身形瘦高,眉眼間與李鴻章頗有幾分相似的青年男子正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在室內來回的踱著步。
張佩綸心中一驚,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他舉步走到菊藕身前,小心翼翼的問道:“夫人,嶽母大人她?”
“母親沒事……”,李經壽見到張佩綸臉上神情,已知道他會錯了意,忙不迭的解釋道:“漢納大夫和經溥陪著父親在裡面,正在給母親診治。”
張佩綸如釋重負的長籲了一口氣,這才有心思和一旁那位青年男子打招呼,他衝那人拱了拱手,安慰道:“仲彭莫慌,嶽母大人吉人天相,萬不會有事的。”
李經述微微咬著下唇,草草的向張佩綸回了一禮,卻沒有說話,只是如張佩綸來時一般的繼續在室內反覆踱步,不時的抬眼看看內室緊閉的房門。
張佩綸也不以為忤,他素知眼前這個李鴻章嫡子的為人,李經述為人沉靜內斂,才氣藏於內而不外lou,更是個少有的孝子,為了母親的病,連割骨療親的事情都做出來過。見李經述如此形態,張佩綸便也不再去打擾他,而是自己在妻子身邊尋了個位置坐下,輕聲安慰著愛妻。
不知過了多久,內室的門終於“吱”的一聲開了,李經壽和張佩綸立刻從位置上站了起來,而李經述早已神色惶急的向著門口那個一頭金發的洋醫生迎了上去。
“漢納大夫……”,李經述猛地收住了口,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
“老夫人已經好一些了。”,漢納醫生輕聲說了句,他側過頭看了看後面的李經壽和張佩綸,立刻皺起了眉頭,繼續道:“不過老夫人的病剛剛緩下來,最需要的就是休息,你們這些人一起進去……”
不等李經述反應過來,後面的李經壽已先開了口:“既然這樣,二哥,你先進去吧,我和幼樵繼續在外面等。”
李經述回過頭,感激的看了眼妹妹,隨即轉身便走,而張佩綸卻在此時開口叫住了他。
“仲彭”,張佩綸望著停下腳步的李經述,繼續道:“還請轉告嶽父大人,馬相伯先生已經到了。”
李經述點了點頭,舉步走入了內室。
~~~~~~~~~~~~~~~~~~~~~
李鴻章靜靜的坐在趙氏夫人的病榻前,長大的身形較平日明顯多了幾分佝僂,神色間也頗見憔悴。一個衣著素雅的青年女子守在他身後,圓潤的瓜子臉上猶見淚痕。
房門處傳來一聲輕響,青年女子急忙回頭,對在門口現出身形的李經述輕輕擺了擺手,李經述一怔後便即會意,他轉過身輕輕的將房門闔上,隨後才輕手躡腳的走到李鴻章身後,對李鴻章道:“父親。”
李鴻章並未答話,隻輕輕頷首,算是知曉了,而李經述隨即轉向那個青年女子:“小妹,娘怎麽樣了?”
“漢納大夫給打了一針,又吃了些藥,已沒那麽痛了,剛睡下。”,李經溥,即李經述口中的“小妹”壓著聲音答道。
李經述臉上的焦灼神色略緩了些,他側過頭,從父親的肩頭向床上望去,見臉色蠟黃的趙氏夫人一隻手被李鴻章牢牢的握在手裡,正安靜的躺在床上,只是眉宇間猶帶痛楚之色,形容間更是較平日裡又削瘦了許多。
李經述望著病弱的母親,隻覺得身上一顫,心中一痛,熱淚頓時走珠兒般滾落下來。守在身後的李經溥見此情形,傷心之余卻不忘自袖中取下一方巾帕,遞給了身前的胞兄。
“哭什麽?你母親又沒事?”,李鴻章低聲斥責道,但語氣間卻見不到多少責備之意,“出去告訴你大妹,你母親沒什麽事了,讓她回去歇著吧。”
“是,父親。”,李經述微微躬身,他想了想,躬身道:“父親,幼樵也過來了,聽他講,馬相伯先生剛剛到了。”
“什麽?”,李鴻章臉上的喜色一閃而逝,他壓住自己原本要站起來的身形,深吸了一口氣,而後才道:“你告訴幼樵,讓他替我好好招待相伯,等你母親病情再好些了,我便過去見他。”
“是,父親。”,李經述答應了一聲,轉身欲走,卻聽李鴻章開口:“等等。”
李經述急忙回轉身,繼續神色恭謹的站好,說道:“父親還有事?”
“讓幼樵把袁世凱這些日子發過來的電報……”,李鴻章神色間少有的獻出了一絲猶疑,他又想了想,似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的繼續道:“還有任治明新發過來的那幾封長電,一概都交給相伯一覽。”
李經述正要走,卻聽得榻上的趙氏夫人呻吟了一聲,竟是緩緩的醒轉了過來。而李經述立刻把父親的吩咐拋到了九霄雲外,他幾步衝到窗前跪倒,望著趙氏夫人,神情激動的道:“母親!”
趙繼蓮緩緩的張開了眼,素來清澈的眸子裡此時已多出了幾絲讓人望之心悸的黃色,她努力的望著李鴻章,瘦削的臉上努力的綻開了一抹笑容,聲音微弱的道:“又讓你擔心了,我還以為這一次,就再也見不到了……”
李鴻章溫和地看著妻子,語氣多少帶著辛酸:“莫要胡說,這不是好好的麽?你好生養著,總會好的。”
趙繼蓮輕輕闔目,笑著搖了搖頭,隨即又重新睜開眼,卻已是對著床角的李經述:“我剛剛聽見你父親有事要你去做?”
“是……”,李經述已是淚眼模糊,他哽咽著道:“兒子見母親醒了過來,一時失態了,兒子這就去,這就去……”
“嗯,如此才好。”,趙繼蓮溫柔的望著兒子,輕聲道:“事有輕重緩急,遇到事情,千萬不要亂了自己的方寸,懂麽?好了,快去吧,別讓你妹夫和相伯先生等著了。”
“是!”,李經述已自床腳站了起來,他一邊拭淚一邊向外走去,卻聽得趙氏夫人已經轉向了一旁的小妹:“溥兒,你也出去,讓我和你父親說說體己話。”
“是,母親。”,李經溥雙手互握放在腰間,對父母各施一禮,與已是淚眼婆娑的兄長相比, 她雖已是眼角含淚,但卻顯得端莊穩重的多。行禮完畢,她便也不再多說,只是安靜的跟隨著哥哥,一並走了出去。
李鴻章循著趙氏夫人的目光望去,一直到一雙兒女的身影都消失在門口才轉過頭,臉上已是若有所思,他重新端詳著趙繼蓮臉上的神情,試探著問道:“八妹子,你有什麽話要對我說?”
趙繼蓮溫柔的望著丈夫,像是要把李鴻章的面貌都一一的刻在心裡一般,已是瘦骨嶙峋的手用力的握住李鴻章的,卻許久都說不出一個字來。
望著妻子眷戀的目光,李鴻章已動了情,他眼圈一紅,哽著嗓子道:“莫要多想,你的心思我明白,你放心,我一定會給經溥選個好人家,只是,這任治明……”
李鴻章猛地收住了口,他愣愣的望向自己那隻被趙繼蓮握住的手,只見趙繼蓮的手上青筋暴突,顯是已經激動到了極處。
趙繼蓮閉上眼,靜靜的平複了一下呼吸,這才重新睜開眼,再開口已是一片語重心長:“老頭子,你當我真的只是憂心一個經溥麽?天津李府,合肥李家,這上上下下幾百口子人,哪個不得放在心上?老頭子,老話講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你也是望古稀之人了,這個時候,也該想想自己的身後之名了吧?”
李鴻章一驚,瞿然開目,怔怔望著妻子,卻聽趙氏夫人繼續從齒縫裡蹦出一個字一個字的道:“辦大事以尋替手為第一!不預作處置,難道你想和天津教案時的曾文正公一般,被人搞得個晚節不保,聲譽盡毀麽?”
李鴻章驚得身上一顫,冷汗驀地浸出了額角……V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