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十七年五月初七,西歷1891年6月13日夜。
一騎轡鈴叮當的快馬自正陽門入城,沿午門大街直奔著紫禁城而來,隨後自西華門入宮禁,經中右門轉內右門,一路到了隆宗門前,馬上騎士驀地裡把馬一勒,只聽得唏凚凚一聲長嘶,那馬便硬生生的停了下來,馬上那人極為利落的從馬上躍下,顧不得胯下磨出的傷口被汗水一浸傳來的絲絲疼痛,便踉踉蹌蹌的奔著隆宗門內仍亮著燈火的軍機章京值房衝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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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
孫毓汶所乘的肩輿已經由由外廷而入內廷,奔著乾清宮西側的隆宗門而來——他是在去年中秋時節經太后懿旨,得了這個“紫禁城騎馬”彩頭的,不過此時的馬早已改了肩輿,卻更省了似他這等文臣的鞍馬勞頓之累。
近來孫毓汶可謂是的時運頗佳——十日前,戶部尚書翁同龢的那份《請停購船械裁減勇營折》終於遞到了軍機處,隨後便由軍機大臣們在每日例行的“見面”時呈遞給了太后並依議頒行。而就在懿旨發出的當晚,那位在初見面的那一日曾拂袖而去內務府副總管大臣那明便又滿面羞慚的到了繩匠胡同的孫府上,除重新奉上那份董其昌的《前後赤壁賦冊》珍本外,還捎來了慶王爺的一句口訊——“他日若得入隆宗門,還需多多仰仗……”。
聞弦歌,需知雅意,孫毓汶隨之便將那《前後赤壁賦冊》笑納了下來——君子愛財,須取之有道,若不是他孫中堂費盡心力想出了這樣一條假道伐虢的妙計——先讓那明去勾連志銳,而後再由這位一向自負才高的國舅爺去與景仁宮那位“珍主”密會,以誘使他堂兄妹二人入了這個“修頤和園以上太后頤養天年”的瞽,而後再由已經權欲熏心的志銳侍郎經文廷式這條線走通了翁同龢的門路,那慶王爺又如何能如此不動生色的便將“以昆明易渤海”這個罪名栽倒翁師傅頭上?
如此一來,慶王便在太后那裡討了個頭彩,入值軍機自然也就成了早晚間的事。而經此一事,孫毓汶孫大人在太后那裡邀得的“慈眷”較之慶王也不遑多讓——太后乃是天生的一顆七巧玲瓏心,對於京師裡這些王公大臣各自究竟有幾斤幾兩向來是知根知底,見慶王突然間竟有了如此手腕,
詫異之余自然也就開始追根究底。
而孫毓汶的那位拜弟李蓮英李公公,便很知機的覓得了個機會
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語焉不詳的給太后解說了個大概——拍馬屁邀寵從來都是一門難度極高的藝術,而自幼便在宮中長大的李公公無疑是此中高手——此事若說的不清楚,那太后自然會將所有的功勞一股腦的歸到慶王頭上,但若說的太清楚,卻又憑空多出了幾分恃寵而驕的味道。所以最好的手段莫過於向太后略透出那麽一二分,其余則讓老佛爺自己閑暇時慢慢揣摩……
如此一番苦心孤詣的措置,即取悅了太后,又交好了慶王,至於李合肥……
折子是他李中堂的積年夙敵翁師傅上的,而以李中堂的睿智,要猜出慶王在其中的上下其手自然也不會是什麽難事。但若要揣度出他孫大人在其中的手筆,卻怕是難了。
“不過,為長遠濟,李合肥那裡還是需想個法子好好彌縫一下。”,孫毓汶正暗自思忖時,卻猛地感到身下一震,他舉目一望,卻見肩輿已經落了地,而自己亦已到了隆宗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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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在軍機處朝房門口的那個軍機章京見上官進來,便立即一抬手為孫毓汶掀開了簾子——雖說孫大人大排班上只是個在五大軍機中忝陪末座的“打簾子軍機”,但若當真是他自己進朝房,卻也沒有讓他自己打簾子的道理。
而孫毓汶人還未進屋,聲卻已先至——他站在門口對著室內已經提前到了禮親王世鐸,額勒和布、張之萬和許庚身這四位軍機大臣團團作了個揖,滿面堆笑的道:“今這是怎麽了?忒地冷清?”
話裡透著親切,也恰到好處的掩蓋了孫毓汶的心下揣揣——自打步入隆宗門後,他便察覺到了今日軍機處的氣氛大異於往日。
——當年世宗皇帝設立軍機處,所取的由頭就是內閣在太和門外,關防不易恐漏泄機密,故才在密邇著養心殿的內廷隆宗門內設置軍機房,並令侍衛在隆宗門與內右門之間嚴密把守,以將軍機處與閑雜人等遠遠地隔絕開來。
只是這軍機處為天子近臣每日必到的所在,又是國家大政所出的機要地帶,故而自然也就成了在京王公大臣和駐外督撫密切關注以暗察天聽的所在。
所以盡管軍機處平日裡看上去氣象森嚴,關防特緊,並有“禁止逗留窺探”的禁令,但卻架不住外官日積月累的滲透窺視,並慢慢的被這些人摸出了一條門路——若要知曉機密,只需平日裡好好的結好一個軍機章京,待有事打聽時,便借口接頭公事,到軍機處門口找出相熟的軍機章京來,略談幾句,便自有所得。久而久之,竟是連歷屆當值的軍機大臣們都對此等行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不是涉及到足以動搖根本的機密大事,便也懶得去管這些軍機章京和外官之間的魑魅魍魎了。
可今日軍機處前卻是一派完全與往日迥異的景象,當值的侍衛們一個個如臨大敵,把個隆宗門到軍機處朝房間的甬道把守的鐵桶似的,而莫說那些平日裡有事無事總往朝房門口湊的外官們一個都不見了,就連今日當值的這般軍機章京也都是噤若寒蟬的各自小心翼翼的理著分內的事務,一個個不亂走一步,不多說一句,把個朝房內搞得氣象森嚴,竟在平靜中透出了一股濃濃的山雨欲來般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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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山來了,過來這邊坐。”,見孫毓汶進來了,已在朝房內侯了許久的許庚身便強打起精神微笑著招呼道,他約摸六十歲上下,白面長須,循循儒雅,言談舉止間頗有股子宰相氣度,只是臉頰上總帶著股淡淡的青灰,容色看上去也甚為憔悴。
“就來就來”,孫毓汶一邊和禮王等人打著招呼,一邊本著許庚身走了過去,而心中的疑慮卻更濃了——“甲申易樞”後的這班軍機中,禮王這個********自然是個頂兒尖兒的貴人,而張之萬則垂垂老矣,許庚身近年來體弱多病,故太后特旨,除孫毓汶和額勒和布外,許禮王等三人平日裡各帶三名以下仆役,各帶藥箱、衣包、暖水壺等,在景運門外侍衛值班的屋子裡伺候,若禮王或張之萬等人有需,便可入軍機處值房侍候各自的主子,故這幾間值房平日裡除了五大軍機和當值的章京外,向來都會有那麽兩三個各家的仆役跟著,可今天竟都是蹤影皆無。
“是我叫侍衛們收緊關防的。”,見孫毓汶眉眼間隱約透著疑慮之色,許庚身很知機的開口解釋道,“茲事體大……”,他剛要說下去,卻猛地抽搐了一下,隨後便自胸肺間發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星叔!”,孫毓汶喊著許庚身的表字,急忙伸手幫他捶打起背來,同時急忙就近招呼了一個軍機章京,“還愣著幹什麽?還不叫人去景運門那邊把許大人家裡的長隨叫過來侍候?”
“慢!”,許庚身強壓著咳嗽,用力的擺了擺手,“不必了,萊山,我不礙事的。”
“星叔,你病著,就別太苛求自己了。”,孫毓汶一邊坐下,一邊把手邊的茶碗遞了過去,他此刻的關心卻是完全發自真心——本班軍機中,禮王從來是個不說話的,而額勒和布與張之萬伴食而已,算來算去,他能倚靠的,也只有眼前這個病懨懨的許庚身而已。
“不是說過了麽,茲事體大。”,許庚身接過茶碗呷了一口,放下茶碗,自桌上取了個折子遞給了孫毓汶,“合肥的折子,昨晚剛到的四百裡加急。”
“哦?”,孫毓汶驚訝的挑了下眉——此時雖早已有了水電報,但因其費用高昂,故平日了多隻用來簡短傳遞寫要緊的軍報等,似奏折這等正式公文,還是用頗為傳統的驛遞。
而朝廷的驛遞素來是有一定規矩的,只有奏報督撫、將軍、學政在任病故,以及失守或者光複城池等軍報等方能用最緊急的“六百裡加緊”。 換言之,此時李鴻章上這道折子所用的“四百裡加緊”已是其所能用的最快速度了。
“上諭轉發的戶部奏疏發出去還不到十天,合肥的覆折這麽快……”,孫毓汶猛地收住了口,“《殿閣補闕折》?”
孫毓汶微微一怔——竟然不是針對翁同龢那份《請停購船械裁減勇營折》的覆折,這多少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而且,這補缺殿閣?
所謂補缺殿閣,自然就是奏請朝廷晉封幾位入“三殿三閣”的大學士,可是——
“補缺殿閣?難道合肥想毛遂自薦為保和殿大學士?”孫毓汶一邊打趣,一邊翻開了李鴻章的奏折,同時還不忘用眼角的余光掃了一眼坐在另一邊的額勒和布與張之萬,額勒和布乃是光緒十一年新晉的體仁閣大學士,後轉武英殿,而張之萬則是入軍機後晉的東閣大學士,再加上一個上此折子的文華殿大學士李鴻章,和一個例不授予的保和殿大學士,此時這“三殿三閣”裡僅僅剩下了文淵、體仁兩閣,外加兩個空缺的協辦大學士……
不知道這李大學士所要保舉的大學士,又是何人呢?
孫毓汶打開李折,嘴角含笑的看了下去,漸漸的,他臉上的笑容逐漸凝固,捧著那本奏折的一雙手竟無可抑製的顫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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