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必為數千年中國歷史上一人物,無可疑也;李鴻章必為十九世紀世界史上一人物,無可疑也。”,——以那位被任令羽剽竊了名作《少年中國說》的梁任公之清高倨傲,亦要給此時任令羽眼前這個與他梁啟超“於政治上為公敵,其私交亦泛泛不深”的晚清第一人以如是評價!
趁李鴻章低頭閱讀條陳的時候,心情已略有平複的任令羽終於有時間仔細打量這位幾乎堪稱半部中國近代史的七旬老人——額大面方、額角高聳、眉長過目、眉角長垂,據說有這種眉毛的人多享高壽,李中堂後半生多坎坷,卻仍活了七十八歲,到是給這種說法平添了個佐證。長眉下是一雙黑瞋瞋的眸子,眼角微微上翹,鼻頭圓潤,耳大貼腦,口形方闊,兩唇上下齊平——一言以蔽之,這絕對是一張讓人過目不忘的面孔。
現在已經是1891年的5月,按公歷算,生於1823年2月15日的李鴻章此時已經步入了人生的第69個年頭。不過單單看氣色,這位如今已年近古稀的老人的健康狀況應該還不錯。只是此時,距離讓他健康情況一落千丈的甲午國恥和馬關遇刺,也僅僅剩下了區區三年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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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李鴻章終於看完了任令羽的條陳,他摘下鼻梁上的水晶眼鏡,順手放在一旁的木桌上,繼續道:“文字通俗、文理流暢,只是……老夫不大看得懂!”
任令羽幾乎一頭撞到了地上——不大看得懂?他努力的調動著臉上全部的肌肉,勉強在臉上扯出一個笑容:“中堂大人的意思是?”
“後生,老夫辦了半輩子的洋務,於兵事和政務上亦可說是小有心得”,李鴻章毫無羞赧之意的侃侃而談道,“唯獨這商務一條,老夫先是靠一個唐景星、後靠一個盛杏蓀,但於老夫自己,卻只能說是略知些皮毛而已。”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中堂大人君子坦蕩,下官甚是佩服。”,任令羽由衷地讚歎道。
對這份條陳,他自己也不是完全看得懂——據Peri講,這份文件是她在歐洲時花了數月光陰,請了十幾名羅特希爾德家雇傭的經理買辦等人,又以此時身在英倫的薛福成為顧問,專門針對北洋名下的一系列洋務企業量身寫作的。從開平煤礦的委托經營和煤炭包銷、到剛剛設立不久的上海織布局的後續運作,乃至當年因受翁同龢干擾半途而廢的銀行事業,以及一份極為詳盡的有關如何將天津機器局改造為近代軍工企業的說明書——從工程技師的延聘、機器設備改造、技術工人培訓,薪酬體系重構、到激勵機制的設立,等等等等……
方方面面,殆無盡遺——而其中大都來自Peri的手筆,至於任令羽本人的貢獻,不好意思,僅僅區區一個讓見多識廣的Peri都嘖嘖稱奇的“流水線”而已。
如此詳盡而專業的文案,李中堂不是完全看得懂卻也在情理之中。不過既然李中堂自己也說幕中還有唐廷樞和盛宣懷那樣的商業奇才,那等到他老人家垂詢完這二人後,想必自然也就能明白了這個條陳的價值。
“老夫談不上是什麽君子,不過實事求是而已。”,李鴻章沒給任令羽太多時間來消化對“實事求是”4個字的震撼,只是自顧自的繼續問道:“後生,這個條陳,全是你一人手筆?”
“回中堂大人的話”,任令羽坐在椅子上向前欠了欠身,“在下不敢貪他人之功,這條陳中諸多商務事宜等,大都是出自與在下同來的那位羅特先生的手筆。”
“嗯,果然如此。”,李鴻章不無感慨地歎道,“如此一篇大文章,倒也當真辛苦你們了……哦,那這個以開平礦抵押借洋債、請洋人出面設立銀行的建議,也是那個羅特的意思?”
“那是下官自己的意思。”,任令羽本已平複的心境又泛起了陣陣緊張——又是一次!
自打穿越到這個時空開始,迄今不過兩個月光景,他已經接連遭遇了數輪危機——先是最早在這艘“威遠”艦上遭遇容尚謙的試探;接踵而來的便是Peri的質疑;到了天津後又接連面對了劉步蟾的造訪和張佩綸逢李鴻章之命布下的鴻門宴……
第一次對容尚謙,他是憑借著對薛有福異國情緣的了解而過關;第二次面對Peri,他則是佔了知曉羅特希爾德家族和猶太復國主義底細的便宜;第三次面對劉步蟾,他從一開始就沒存要和對方交好的心思;第四次面對張佩綸時則最為驚險,他是接連用上了重提馬江這個張佩綸的傷心之地而動之以情,再引用戈登曾對李鴻章所講的大逆不道之言加以威懾的手段才僥幸過關。
但和接下來即將展開的這場考驗相比,之前的一切都只能算作是蜻蜓點水!
此前的四次關卡,即便錯了,最多也不過是個人的身家性命有失而已,可如果自己沒法子在接下來這場對話中說服眼前這位李中堂,那搭上的可不是他和自己兩個人的運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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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李鴻章仰靠在椅上,微睨了一眼任令羽,卻不再多加言聲。
“下官獻此條陳,為的只是4個字——未雨綢繆!”,任令羽用力咽了口吐沫,跳得飛快的心幾乎已經提到了嗓子眼。
“未雨綢繆?”,李鴻章不動生色的問道,“後生,敢問雨從何來?”
任令羽微微鎮定了一下稍顯慌亂的心神,以平和的語氣緩緩言道:“風自三海起,雨從清漪來!”
李鴻章眼皮霍的一跳,腦海裡頃刻浮現了“園工”兩個大字,但臉上卻仍不動生色,只是從鼻腔裡輕輕哼出一聲:“哦?”
“自去冬臘月興獻病歿,中樞不穩,下官唯恐中樞諸君子中有人為結寵自顧而生偷梁換柱之念,而中堂眼前再無太平湖景……”
“若中樞當真有人為一己之私,而將‘昆明易渤海’之事做到了極處,下官為中堂計,不得不預留地步,以求未雨綢繆。”,任令羽繼續侃侃而談,而一旁的李鴻章已是一瞬不瞬的盯死了他,眼中竟是熠熠生光。
清季官場上下對答,慣用隱語,入耳的說辭往往需研析一番才能知其本意,而任令羽剛才的這幾句話,已經頗得這“隱語”功夫的個中三味——
所謂“風自三海起,雨從清漪來!”,說白了就是簡簡單單的“園工”二字!
自鹹豐十年,英法聯軍入侵京師,逼得文宗皇帝避走熱河後,大清的朝局就一直圍繞著兩件絕大政治而動蕩不休。
其一自然是洋務,自同治三年四月恭王以總理各國事務大臣身份,率文祥等一乾軍機重臣上《籌辦同治夷務折》,明確提出“查治國之道,在乎自強。而審時度勢,則自強以練兵為要,練兵又以製器為先……”的新國策後,大清國上下便開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洋務運動。
於內,有恭、醇二王先後主持軍機,於外,有他李鴻章等一乾地方督撫戮力親為——修鐵路,開礦山,架電報,辦工業,造軍火,興海軍,師夷長技,力圖自強,使大清上下之面貌為之一變,故方有今日的“同光中興”。
而在洋務事業的光環之外,大清的政局中卻始終有另一件不足以外人道,但卻能讓上自恭王、下至李鴻章等一乾洋務領袖頭疼不已,卻又無可奈何的大政治——園工!!
鹹豐十年英夷入寇,不但逼得聖駕北狩,還一把火將京西的三山五園——萬壽山、玉泉山、香山三山,及清漪園、圓明園、暢春園、靜明園、靜宜園五園——都燒了個乾乾淨淨!
不知是不是因為愛新覺羅家乃是來自關外苦寒之地的緣故,反正自聖祖年間起,大清朝的歷代皇帝每逢酷暑便一定要到京郊的三山五園中避暑聽政。所謂“天子家事即國事”——既然如今三山五園都被一把火燒了個乾淨,那重修京郊園林自然而然也就成了一件重要性幾乎不啻於洋務的絕大國政。
同治十三年,穆宗皇帝即首次下令重修圓明園,隨即遭到了恭王領銜,包括醇王、禦前大臣和全部軍機大臣的聯名抵製——理由極為簡單,就國庫裡這點家底,修了園工,便辦不了洋務,而如果辦不了洋務,大清就有傾覆之危!
恰好穆宗當年即因天花崩逝,園工一事也就不了了之。但到了光緒十一年,太后再度下懿旨重修三海,而此時一向反對以園工衝擊洋務的恭王已在一年前的“甲申易樞”中被褫奪了一切職務,歸府養病,失卻了這最後的製衡後,大清朝的園工大計終於鳴鑼開場,而海軍衙門內的海軍經費的劫難也由此開始——園工開支浩大,內務府和戶部難以支撐,於是便把腦子動到了海軍衙門裡的海防經費上。
僅“三海”工程一項,內務府就先後挪借了海軍衙門200萬兩海防銀,足夠給北洋海軍添購3艘“致遠”級快船!更別說今日正進行的如火如荼,花錢如流水的頤和園工程了……
至於“興獻病歿, 中樞不穩”,那說的自然是去年臘月“太上軍機”醇王病逝。
而“中樞諸君子中有人為結寵自固而生偷梁換柱之念”,這分明是暗指軍機大臣中有人會為了在太后面前邀寵而進一步為頤和園工程挪借海軍經費!
“中堂眼前再無太平湖景”——所謂“太平湖景”,指的還是醇王,醇王府便在京師宣武門外太平湖旁。而“再無”二字,則是說在醇王病逝後,北洋在中樞已無所依憑!
醇王生前,雖迫於於太后積威不得不日日小心應付,但於洋務事業卻仍是殫精竭慮,勉力支撐。去年底得知醇王病逝,李鴻章自己悲痛之余更是生出了“此後更孤掌難鳴”之念。而任令羽最後的這句“將‘昆明易渤海’做到極處”,亦是他這個洋務魁首數月來日日憂心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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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子奇才!”,李鴻章在心中悄然喝了一聲彩!不過區區數十字的一段話,就將眼下的朝中格局走勢和北洋暗存的隱憂說了個清楚明白……
只是,這些絕對見不得光的中樞秘辛,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難道世間當真有人能未卜先知不成?”,李鴻章幽幽的望著眼前這個膚色黝黑,面目清秀的青年官員,腦中竟浮現了一個荒謬絕倫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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