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馬離了碧雲寺。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一陣風掠過,吹得外面驛路兩旁的樹枝沙沙作響,見車內的光線也黯淡了下來,任令羽便起身則從車廂一側的小木櫃裡取出個洋油燈,劃了洋火點上後再小心翼翼的在車廂壁上木格子裡固定好了——他自天津來北京時便是乘的此車,對車內的各項布置早已熟悉,此時做起這一切更顯得駕輕就熟。
柔和的燈光一下子溢滿了小小的車廂,也映出了坐在任令羽對面的李鴻章那蒼老的面孔,自從上車離了碧雲寺後,他便一直像現在這樣靜靜的靠在車廂裡的木壁上閉目養神,甚至都沒有和任令羽再多說上一個字。
任令羽將燈弄好後,便輕手輕腳的坐回到了墊子上,一面閃著雙黑瞋瞋的瞳仁小心打量著對面的李鴻章,一面在心中暗自揣摩著李鴻章此行的用意——李鴻章今日輕車簡從來碧雲寺見恭王,連素來不離左右的張佩綸都沒帶在身邊,卻單單教上了他任令羽,那就自然不會僅僅是訪友那麽簡單,盤算來盤算去,說得過去的解釋似乎只剩下了那一個……
“任治明”,恰在此時,李鴻章開口了,他依然闔著雙目,但臉上的神情卻已變得凝重,“你知道為師今天為什麽一定要帶你過來麽?”
任令羽沒說話,只是調整了下膝下的椅墊,隨即便規規矩矩恭恭敬敬的對著李鴻章拜了下去。
“弟子狂悖,”,他語氣極為誠懇地說道,“不該不知恩師用意之深而妄加揣摩;更不應在揣摩後心生怨懟,竟致當街毆打翰林,使恩師全無顏面!”
“還行,還能說上兩句實話!”,李鴻章倏然張眼,灼灼的目光直直的落在對面跪著的任令羽身上:“當真知道錯了?”
“是!”,任令羽的額頭幾乎已經貼在了車廂地板上,“弟子年少氣盛,肆行無忌,還要勞恩師廢心開解,當真是無理至極,還請恩師原諒。”
——連權傾一時,如今雖已不在其位卻仍人望尚在的恭王都被無辜卷入《殿閣補闕折》一事處之泰然,那他任令羽一個初入仕途的五品官又有什麽資格在李鴻章面前掉臉子使小性?
而李鴻章今日帶他來見恭王,很大一個由頭就是為了借恭王的態度來解開他這個心結,關懷照顧都到了這個份上,他若再不領情,就真的是全無心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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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你覺得舉朝文武都在疑你任治明才是老夫那道《殿閣補闕折》的捉刀手……我呸”,李鴻章黑著臉啐了任令羽一口,“你也配?”
他伸出手,戟指著任令羽道:“我看你當真是白生了個聰明樣子,骨子裡卻是個糊塗東西!那折子裡牽扯到了多少人,就你一個入老夫幕府不過數月的洋學生,也能搞得懂?”
“還有,你怕也就罷了!竟然還疑到了你老師頭上了……好麽”,李鴻章越說越氣,“毆打翰林?你當老夫不知道你肚子裡打得什麽鬼主意?”
他頗為鄙夷的看著任令羽,冷笑著道:“你以為你當街打了文廷式一頓,掃了朝廷的臉面,就可以回到賢良寺裡等著將你革職的旨意,而後你就可以無官一身輕,回去接著過你的逍遙日子?”
“我告訴你”,李鴻章俯下身子,湊到任令羽的耳邊冷冷的道,“仕途這東西,是開弓就沒有回頭箭!你既然穿上了這身官袍,就別指望別人會讓你輕輕松松的脫下來!”
“到這個時候了還想著全身而退?!”,李鴻章“砰”地一掌擊在車廂的廂壁上,“老夫明白告訴你,北洋這潭水你已經踏進來了,現在想走,晚了!”
任令羽沒敢應聲,只是將頭垂得更低了……
“老夫渴了!”,李鴻章坐了回去,見任令羽還是那副規矩樣子,他臉上的神色終於略緩和了些。
任令羽安靜的起身,打開車廂後方的紅木冰桶,從裡面取出個帶著木塞的玻璃瓶遞給了李鴻章,隨後又規規矩矩的坐回了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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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鴻章擰開木塞,喝了口裡面冰冽的涼茶,感覺胸中的圭怒多少平複了些,這才冷著臉繼續道:“不過你那一天在全聚德的舉措,卻也不能說全然都是錯的……”
任令羽霍的抬頭,不是全錯?
“看什麽看!”,李鴻章馬上惡狠狠的瞪了回來,“當街毆打殿試榜眼,翰林院編修,本朝開國二百多年,有你這樣肆意妄為的外任官麽?”
“不過老……為師說你並非全錯,那自然也有為師自己的道理!”,想起今日帶任令羽出行的深意,李鴻章還是很快的壓下了心中的怒意,並盡量不著痕跡的把自稱從“老夫”換回了“為師”。
“你能想到了遇事首先要自保這一層,這等過人見識,已經足以讓老夫寬慰了。”
任令羽一下子抬起頭來,愕然注視著李鴻章,他雖仍未說話,但滿面地詫異卻已是不言自明——所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趨利避害乃是人的天性,也能算過人的見識?
“莫要小看了這‘自保’二字!”,李鴻章冷冷的瞥了他一眼,繼續道:“既要做官,又要做事,但首先是自保!有的人勇於任事,但疏於自保,沒多久便誹謗滿身,就算是打才,怕也是成就有限,別人自不必說,郭筠仙就是個最好的例子!但更多的官員則是精於自保,卻不敢或不願做事,比如你打得這個文廷式和他背後的翁師傅……”
“任治明,從你給為師獻那套《日本兵備略》的一天起,為師便已認定了你是個難得的人才!”,李鴻章望著已是滿面沉思之色的任令羽,繼續道:“之後你婉拒為師讓你出掌水師學堂的保舉,給老夫獻興洋務的條陳,又隨老夫參加北洋大閱,在那位翁師傅給我北洋下絆子的時候還能想出這興辦閱艦式的主意……”
“為師便更將你視為平生罕見的奇才!”,李鴻章透過車窗,凝神向外注目著,口中緩緩說道:“你覺得為師上那折子時的言辭是有讓你自絕於北洋之外的意思,為師不瞞你,寫那份折子時,為師也確實存了那份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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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令羽目光霍的一跳,隨即垂下了眼瞼,他嘴唇囁嚅了兩下,卻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老夫知道你想問老夫為什麽……”,李鴻章目光炯炯盯著任令羽,“就因為你才智過人,所以為師更不能讓你遊離在我北洋之外!任治明,你洞事之明,幾為老夫平生所僅見!而你竟然還知曉戈登君當年對老夫所說的悖逆之言!當然……”
李鴻章頗為篤定的繼續道:“空口無憑,你即便說出去也沒幾個人信!但你自然知道此事,就難保你沒存了和戈登君當年一樣的狂悖心思!”
“所謂‘身懷利器,殺心自起’!”,李鴻章冷冷的看著任令羽,“以你的才乾,若是當真被某些別有用心者攬入門下,為師還當真怕你成了我大清的張元……”
任令羽渾身一凜,旋即感覺到背脊上一股寒意漸上!他雖然不是宋史愛好者,但張元奔元昊的掌故卻還是知道的。
“學生……”,他略一思索,便盡量平靜地說道:“萬不敢作此大逆不道之想。 ”
“你想與不想,老夫如今已不看重了。”,李鴻章很平靜的望著任令羽,“老夫現在看重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望著一臉迷惑的任令羽,李鴻章語氣平和的問道:“你任治明,究竟還想不想留在我這北洋之中,作一番事業?”
“三千裡外覓封侯!學生……”,任令羽猛然感到渾身的血逆湧而上,一時間竟讓他感覺頭皮發漲,“自然也有同樣的心思。”
“那好!”,李鴻章靜靜的點了點頭,“你既然管老夫叫一聲‘老師’,那老夫就自然不能不教你……你的見識和辦事之能都已經不必老夫多費唇舌了,那今天,老夫就教你一條在這宦海中的自保之道。”
任令羽臉上的表情霎那間莊重起來,他重新跪好,對李鴻章一拜道:“請老師賜教!”
“老夫要教你的其實只有四個字——”,李鴻章微微一笑,“拚命做官!”
“任治明,你要記住……”,李鴻章的目光在燈下灼然生光,“多少為官者以為只要做事,便免不了要得罪人以致不能自保,卻殊不知,做事就是最好的自保!置於說得罪人麽……任治明,老夫送你一句話,在還沒有什麽事是非你不可的時候,便不妨‘遇人擋路繞道走’,但一定要往前走!”
“記住為師的話,官做的越大,能管的事情越多,到了後來又許多事已是非你不可……那你在這朝堂之上,便自然已居於不敗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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