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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旗》節6 陛見(中)
    勤政殿內的布局略顯偏狹,一陣湖風由南海子那邊經敞開的殿門徑直過堂而去,把個陰沉沉的殿內搞得更加清寒襲人,再加上那幾個各自肅立一旁噤若寒蟬的宮女太監,讓這勤政殿內竟憑空生出了幾分肅殺景象。

  “臣任令羽,叩見聖母皇太后、皇上萬福金安!”,還來不及看清前面或坐或立那幾個人的面孔,任令羽已經直挺挺的在冰涼的水磨磚地上跪了下去。

  ——感謝滿清開國之初那些漢族士大夫的堅持,更感謝他父母把他生成了個漢人,使他今日還可以用“臣”這個稍帶尊嚴的自稱,而不必像那些滿人大臣,還得和殿內這些身體殘疾的閹人一般自稱一句下作的“奴才!”

  “起來吧。”,正前方響起了個柔和的男聲。

  “謝皇上。”,任令羽隨即直起了身子,所謂的“起來”,其實也只不過是讓他跪直了而已,而直到這一刻,他才依稀看清了眼前這幾個人的樣子。

  在他正前方的硬木靠椅上筆直的坐著一個身著刺繡百蝶袍的老婦人,烏黑的兩把頭上插著二隻玉蝴蝶和一朵白茉莉,右手的中指和小指上戴著三寸長的金指甲套,左手戴有同樣長的玉指甲套,這老婦人臉部的輪廓異常深邃,顴骨高高,鼻梁挺直,三角眼中漆黑的瞳仁中目光灼灼,在加上那略略下抿的嘴角,隨時都使人感到一種冷峻的威嚴。

  任令羽飛快地別過了眼——慈禧太后有一雙讓人不敢逼視的“鷹目”是他早已知曉的事,但當真與其對視卻還是讓他覺得悚然心驚。

  “你便是任令羽?”,問話的還是那位坐在慈禧左側下手處的年輕人,這年輕人有著一張下頜尖尖的瓜子臉,修眉鳳目,看上去十分嫻雅俊秀,而腰間那條十分出眼的明黃臥龍袋和六合一統帽上鑲綴的蒼龍教子正珠,則昭示了他那至少在名義上仍可算作是至高無上的身份。

  “回皇上話。”,任令羽向著光緒一躬身,低眉殮目,神態恭謹的道:“臣便是任令羽。”

  “哦?早聞任卿年少有為,今日之見,果然名下無虛。”,光緒微笑著道,隨之又問:“美利堅國人?”

  “回皇上話”,任令羽繼續道:“臣祖上世代都是我大清子民,家父隨在發匪倡亂時不得不遠赴海外,但於故國山水,祖宗之地卻未敢有一日或忘!故而在臣幼年時便時時叮囑臣莫要忘記自己雖身居美利堅國,卻仍是大清臣民!所以臣在海外一聞有歸國報效之機,便即刻啟程歸來,如此,一來可為我大清略效些犬馬之勞,又可償老父歸葬故國的遺願。”

  ——從穿越至今,這套海外遊子的說辭他不知已經講過多少遍了,早已是駕輕就熟信手拈來,更兼言辭懇切神態莊嚴,也當真不由得他人不信服。

  “嗯!”,光緒似乎也略微有些感動,他點頭道:“忠孝兩全!難得。”

  “任令羽,你可知今日召你來,所為何事?”,光緒繼續問道。

  “回皇上,臣略知一二。”,任令羽仍努力維持著臉上的恭謹之態,“太后聖壽在即,我北洋特為太后獻上閱艦之禮以為太后萬壽賀!而太后,皇上今日召臣前來,為的想必就是這閱艦之禮。”

  “呵呵。”,聽到他的回答,光緒不由得撫掌輕笑出聲,“李中堂”,他轉向坐在對面下手處的李鴻章,“你這個學生到當真是個直人,說話毫不遮掩,還當真有些像你呢。”

  “皇上這麽說,可當真折煞老臣了”,李鴻章向光緒一躬身,微笑著道:“任令羽年少懵懂,兼自幼長在海外,於禮數上多有不合之處,還請皇上恕罪。”

  “不礙事的。”,光緒微笑著擺了擺手,“這起子小事,又哪裡算得上什麽罪?”

  趁他們君臣對答,另一邊的任令羽已是深深低下了頭——自他入得這勤政殿後,慈禧太后雖一直未開口說話,但他卻能清楚的感覺到正前方有兩道有如實質的目光一直牢牢的鎖在了他的身上!

  他可以毫無顧忌的直面光緒,卻不敢在面對慈禧太后的時候有一絲一毫的托大!即便是要大量著殿內諸人的位置姿態,也只能是在低頭時用眼角的余光飛快地掃上那麽一眼……

  不過亦已足夠!坐在正前方硬木靠椅上的自是慈禧無疑,光緒則坐在慈禧的左下手,李鴻章則是坐在光緒對面下首的繡龍瓷墩上,至於那位今日帶李鴻章和他前來覲見的禮親王爺?

  任令羽的眉頭微微一揚——禮親王世鐸竟然是站在光緒的身後,且神態恭謹的如同個剛入宮的小宦官!

  他是剛剛領教到了滿清皇室的禮法森嚴的——就在昨夜,張佩綸還苦口婆心的反覆給他講述了一番入宮陛見時的要小心在意的規矩……無數的規矩!就連下跪時應該先跪哪條腿,跪下後官袍的前擺放哪裡,還有跪或立的間隔,磕頭的次數、深度……都有詳盡的規定,容不得半點差池!

  可眼前這景象呢?身為漢臣的李鴻章大馬金刀的坐在一旁,而在宮廷禮儀中號稱“禮絕百僚”的親王兼位極人臣的領班大軍機卻只能恭恭敬敬的立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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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令羽”,光緒突然又轉了過來,也立刻喚醒了冥思中的任令羽。

  “你看那邊……”,光緒隨即手指向李鴻章身後——那裡剛剛鋪開了塊海青色的地毯,上面擺放的赫然竟是北洋海軍“定、鎮、致、靖、經、來、濟、平”八大遠,還有“超勇、揚威”兩艘撞擊巡洋艦的大比例模型,舢艫相接艨艟如雲,幾乎就是支縮微版的北洋艦隊!

  “朕早聞北洋海軍乃是東亞第一艦隊!”,光緒望著那些製作精美的戰艦模型,蒼白的兩頰泛起了紅暈,連聲音中都透出了幾分興奮:“但卻一直無緣得見,今日見到的雖不過是些船模,卻已可以想見我大清這些戰艦揚威海上的場面!……任令羽,這些都是你做的?”

  “臣不敢欺瞞皇上、太后”,任令羽飛快地要眼角的余光掃了眼對面的慈禧,卻見到這位當國太后的眼中也透出了幾分少有的專注與好奇。

  任令羽隨即轉過頭,指著那些排成北洋海軍慣用的夾縫魚貫陣的戰艦說道:“這‘定、鎮、經、來、濟’5艦模型乃是上述4艦回國時由德意志國伏爾鏗船廠贈送的,而臣所作的,不過‘致、靖、平’三遠及‘超勇、揚威’2快碰船之模型矣。”

  “10條船模你做了5條,也殊為不易了!”,光緒讚賞的點了點頭,這位皇帝自幼年時便喜歡在少有的閑暇時擺弄些西洋鍾表和玩具,在他人生最後的幽禁歲月裡,更是靠拆修鍾表以自娛。而他的那位“親爸爸”,在人所熟知的貪婪與刻毒之外,卻也有一個許多人所不及的長處——那便是對新鮮事物的好奇與敏銳,以及敢於破格用人治事的魄力!

  不管身後背負了怎樣的罵名,也不論她一生在執政上最為要命的那個“小富即安”的毛病,這位慈禧太后在生前卻的確曾是洋務運動的最有力支持者和清末新政的發動者,而這也是李鴻章和任令羽這對師徒煞費苦心的拚湊出這支模型版北洋艦隊的用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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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遇人擋路繞著走!”乃是李鴻章在推進洋務事業時最常用的手段,最簡單的例子便是這三海之內的那條小鐵路和小火車——正是靠著這般近乎諂媚的手段,他李中堂才成功地獲得了慈禧太后對他的鐵路計劃的支持,甚至還把那位一度將所有西洋玩藝都視為“奇技淫巧”的醇王爺都變成了個不折不扣的鐵路迷!

  而今天他李中堂故技重施,但能否讓慈禧和光緒對北洋海軍的擴軍計劃網開一面,就要看他新收的這個關門弟子的本事了!

  “任令羽,你便用那些我北洋海軍的戰艦模型,來給朕和太后講講這泰西閱艦之禮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吧。”,最初的興奮之後,光緒已經恢復了他作為君主該有的穩重。

  “臣領旨!”,任令羽躬身領命,隨即又跪直了身子,指著那些船模開始侃侃而談:“這閱艦之禮乃泰西之英吉利國首創,其最早一次乃是在元順帝至正六年,距今已有545年矣……”

  任令羽事無巨細,一筆筆的娓娓道來,唯恐漏掉了一個細節,他口齒清晰言辭流利,所說的話又是早已打好了腹稿不知暗地裡練了多少遍的,直讓這邊的光緒聽得津津有味。

  “至我大清乾隆三十八年,英王喬治三世乃將這閱艦之禮正式定為其王室禮儀,自此時其,凡有英王登基、壽辰,抑或其他慶典時, 英吉利國必會在海上大閱海軍!’,任令羽突然話鋒一轉,“加之其後英吉利國國勢日盛,故而除除要其本國海軍精銳盡出參閱外,還要廣邀諸如法蘭西、德意志等西洋列國派艦參加,而這閱艦式也就從英吉利國的一國之禮變成了西洋列國朝拜盟主的大典,幾與我中華春秋時齊桓公九合諸侯的禮儀差相仿佛……”

  ——韋小寶韋爵爺曾經說過,說謊的最高境界就是在講完了那百分之九十九的真實後,再在最後那關鍵的百分之一上南轅北轍……

  閱艦式是西方海軍盛典無疑,而英國國勢此時也是如日中天沒錯!但這閱艦之禮,卻和諸國來朝並沒有半點乾系!但他之前所有的真實,卻都是為了這最後“九合諸侯”謊言所作的鋪墊!

  任令羽此時顯得頗為篤定,但卻覺得一股冷意直浸肌膚,心都緊縮成了一團!他有關閱艦式的這般說辭並不重要,關鍵之處只有一個,就是光緒與慈禧信不信這套說辭?會不會把這已經被他任令羽描述成是強國專利的閱艦之禮與他們這對母子,特別是慈禧一直視為其半生功業的“同光中興”聯系在一處?

  “總得有那麽幾件事,是你乾得了而別人乾不了的!”,不知怎的,任令羽腦海裡此時竟突然響起了李鴻章在從碧雲寺回來的路上對他說的那句話。

  “這閱艦式的提議乃是我提出來的!在如今的中國,除了我,也不會有人能把它講的更加清楚明白……”,任令羽在自己心中反覆的對自己強調著。

  他已經把能做的都做了,接下來的,就全交給命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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