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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旗》節3 劉子香
    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在看清那名與林穎啟和容尚謙兩位老相識聯袂而來的中年男子面容後,任令羽腦海中即刻浮現出鄧漢儀《題息夫人廟》中的兩句詩。

  “治明,我來給你引薦一下,這位是我北洋海軍右翼總兵劉步蟾。”,小別重逢的林穎啟笑逐顏開,上前拉著任令羽的手,為他介紹道。

  “知道……”,任令羽望著眼前這張與軍校教學樓走廊裡懸掛的畫像幾乎一般無二的面孔,突地向前一個長揖,“任令羽拜見劉總兵!”

  不管心中其實對這位在北洋海軍中結黨傾軋的“閩黨”領袖有著怎樣的腹誹,當斯人在前,哪怕僅僅為了劉步蟾在炸毀“定遠”後口吟鄧漢儀之詩,慨然赴死以遵“苟喪艦,將自裁”誓言的丈夫氣概,他就已經足以當此大禮!

  “不敢當!”,雖然口中是如此說法,但劉步蟾卻處之泰然的受了任令羽這一禮。

  見到劉步蟾如此做派,跟在他身後的林穎啟和容尚謙臉上均露出尷尬之色,但任令羽本人卻似乎並不以為忤――對於素有“豪爽有不可一世之概”風評的劉步蟾,這原本就是他該有的舉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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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分賓主落座,簡單寒暄幾句後,劉步蟾開口問道:“早已聽說治明兄乃是自美利堅國歸來,隻是不知治明兄祖上乃是何方人氏?”

  任令羽的眉梢不易讓人察覺的微微一揚――不看才具,先論籍貫?

  在去年年初香港“撤旗事件”發生後,原任北洋海軍總查的英國軍官琅威理憤然去職,而海軍提督丁汝昌在失去了這個一向被其視若臂膀的首席外籍顧問後,便“孤寄群閩人之上,遂為閩黨所製”――徹底被眼前這位“定遠”管帶為首的福建籍軍官小團體所架空。

  隻是,在這位名義上僅僅是北洋海軍的第三號人物,卻是艦隊“實際之提督”的閩黨首領眼中,籍貫出身難道真的就是比個人操守和能力更為重要的所在?

  “在下乃是在美利堅國出生,祖上乃是安徽安慶人氏……”,任令羽猛然覺得心中一涼――當他說出“安徽安慶”這4字時,他清楚地從劉步蟾臉上看到了一閃即逝的失落。

  “鹹豐二年間家祖父去世,家父因是庶出幼子,祖父遺留之家產系為兄嫂所奪,家父在故鄉幾無立錐之地,不得不遠走美利堅。”,任令羽繼續痛陳著自己的“革命家史”。

  “但正所謂血濃於水,家父雖身在海外,卻時刻不忘自己本是大清子民,在下此番回國報效,也是為了償家父的臨終之願。”,說道“臨終之願”時,任令羽已是眼眶微紅――在蝸居水師學堂的這段日子,他的演技已經更上層樓!

  “哦?”,劉步蟾面露驚訝之色,“令尊已經……”

  “家父已經在年前因病於美利堅國馬薩諸塞州赫約克鎮去世。”,任令羽的聲音突地低沉了下去,“在下幼年喪母,全賴家父拉扯成人!自家父過世後,在下如今已是孑然一身,再無一個親人了。”

  這番說辭乃是任令羽還在“威遠”艦上時頗費了一番心思深思熟慮後的結果――雖說中美之間隔著一個浩瀚的太平洋,但在這個有線電報已經開始全面應用的年代,單單一個空間上距離遠不能算作萬全!而如今經這一番粉飾,自己已然成了一個父母雙亡,淒涼無依的亂世飄零人,那一切就都可以由得自己自圓其說了!

  他低著頭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了一下在場諸人,

除那兩名隨三人一起前來的仆役外,劉步蟾、林穎啟、容尚謙等三人面上均有哀傷之色――這也正是任令羽所要達到的效果。  劉、林當年都是在10幾歲時便進入福建船政後學堂,20幾歲又被派往英國學習海軍,而容尚謙更是在9歲時便已遠渡重洋,對於那種身處異國他鄉,舉目無親的孤單寂寞自然都是感同身受。

  “是步蟾孟浪了!還請治明兄見諒。”,劉步蟾頗為誠懇地抱歉道,臉上的神色較片刻前也已親切了許多。

  “不敢,不知者不怪,子香兄萬勿掛懷。”,任令羽在暗地裡長出了一口氣,所謂“幼年喪母”這一句,乃是他在見到劉步蟾的一瞬間便臨時決定加上去的。

  劉步蟾幼年喪父,系由寡母將他辛苦撫養成人,故而其一生事母至孝!而如今自己既然與他“同病相憐”,那這位能量大到足以將海軍提督丁汝昌架空的北洋海軍“閩黨”領袖在將來共事時,也許會對身為“皖人”的自己網開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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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治明也不必如此哀戚。”,大概是已經在“威遠”上相處了一段時日的緣故,林穎啟對任令羽說起話來明顯就較劉步蟾少了幾分客氣,卻多了幾分親切。

  “如治明所言,令尊當年在安慶還有兄嫂在,那治明何不請人去安徽尋親?縱然當年治明的伯嬸多有不是,但過了這許多年,也應該揭過了。”

  “紉季兄”,不用任令羽開口,一旁的容尚謙已經把話頭接了過去,“你沒聽治明說麽,治明的老父乃是在鹹豐二年間出的洋,長毛起事後,安徽便是主戰場,僅這安慶一地,就被長毛佔了8年,兵禍連綿下來,就算治明在老家還有親人在,恐怕也不知流落何方了。”

  仿佛被觸動了情腸,任令羽的頭垂得更低了,兩行熱淚已是奪眶而出!

  什麽叫捧哏?什麽叫絕配?

  看看容尚謙就知道了!

  所謂“守江必守淮”,太平天國起事時為屏蔽天京,曾大力經營安慶,而湘軍為自武漢順流而下克複江寧,亦將安慶視為志在必奪之地,雙方在此反覆交鋒,現任的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大人,便是鹹豐十一年在安慶隨程學啟向湘軍投誠而來的。

  更重要的是,經過這近10年的兵火,安慶城內原有的戶籍檔案等早已蕩然無存!要想從這驗證他的出身來歷,那恐怕是掘地三尺也還會一無所獲!

  而此等任令羽本人不便對人言的隱情,容尚謙竟然如此體貼的為他一語道破,怎不讓任令羽為之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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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等失言了”,見林穎啟與容尚謙都是一臉尷尬,三人中職銜最高的劉步蟾隻得又開口撫慰道。

  “沒事,是我失態了。”,任令羽抬手拭去眼角的淚花,問道,“不知三位此來?”――以自己所了解的劉步蟾之性情,似乎不是一個會為自己這樣的無名之輩專程跑上一趟的人。

  “哎喲,只顧聊些家常,險些把正事忘了”,劉步蟾輕呼出聲,眉眼間隨之也浮上了一絲尷尬。

  “家常麽?恐怕在你心中,這些‘家常’才是判定我任令羽是否可用的標準吧?”,任令羽心中苦笑,自見到這位北洋海軍右翼總兵後原本還算不錯的心情此時已蒙上了一層陰霾。

  ――中國近代海軍的門戶之見便始於劉步蟾在北洋海軍中營造的“閩黨”, 此後歷經甲午之役、辛亥鼎革,乃至後來的抗日血戰三度劫難,中國的海軍雖命運多舛,但閩人獨大的局面卻未曾撼動分毫。即便是那位一生信奉“打死敵軍除外患,打死我軍除內亂”的蔣委員長,其在海軍中經營嫡系“電雷系”以打壓閩系的結果,也隻是讓海軍中的閩籍官兵紛紛陣前倒戈易幟,最後倒便宜了任令羽穿越前所屬的那支中國海軍。

  而縱觀此前整個中國近代海軍的歷史,獨秉海軍的閩系勢力雖然在歷次抗擊外辱的戰爭中均有不俗表現,但其自結黨之初便已形成的排斥外省籍官兵的痼疾對於海軍的戕害卻也是遺害無窮!

  結黨易營私,黨同必伐異!

  就以現在他面前的這位閩系始祖為例,在他統帶之下,莫說作為一艦之長的管帶級軍官,整支北洋艦隊,除廣東籍的鄧世昌和頗善投機的閩人方伯謙所統帶的“致遠”、“濟遠”兩艦外,其余各鐵甲艦和快船上幾乎就找不到非福建籍的中下級軍官!

  隻是既然自己已經將加入北洋海軍視為了改變甲午的唯一可行之途徑,那也隻能努力從現在開始預留地步了!但願甲午戰前鄧世昌被閩籍管帶們群起而攻之的窘況,不會落到自己身上……

  坐在任令羽對面的劉步蟾絲毫不會想到,就在這片刻之間自己面前的這個“海外遊子”心中竟轉了如此之多的念頭,見任令羽不再說話,他便向容尚謙使了個眼色,而後者也知機的開了口:“我等此來,是有一事要向任兄請教。”,一邊說著,一邊順手掀開了蓋在桌上那物事上的石青色錦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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