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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94章 沉香夜宴
第九十四章 沉香夜宴

 和普通長安民眾一樣,大唐天子李隆基興慶宮也舉辦的盛大的除夕夜宴,他的皇子皇孫以及各家王妃近百人參加了皇室的家宴,另外楊貴妃的三個姐姐以及內兄楊銛和楊錡也特邀參加了宴會。

 夜宴沉香亭舉行,沉香亭完全是用名貴的沉香木建成,香氣繚繞,雖名為亭,但它佔地廣闊,儼然就是一座小型宮殿,四周種滿了牡丹、月季、醒酒草等各種珍稀的花卉草木,亭內的窗戶已經封閉,正中懸掛著三十六顆巨大的夜明珠,將夜宴照耀如同白晝。

 皇室的家宴和民間又有不同,主要表現它的禮儀繁雜,規矩森嚴,每個人的座位都由宗正寺根據身份高貴統一安排,宴會期間不得大聲喧嘩、不得竄座敬酒、不得海吃鯨飲,不得酗酒失態,總之,任何有份之事皆不準做。

 座的都是李隆基的兒孫,皇父皇祖面前,眾多皇子皇孫們是小心翼翼,生怕說錯了話,做錯了事,被父皇看了去,個個沉默不語,連頭都不敢抬起。

 不過也有人不受這些規矩約束,楊花花舉杯左右敬酒,笑語聲不斷。

 “陛下,今天是除夕良辰,奴家敬你一杯酒,祝陛下年年有今天,歲歲過平安。”

 “呵呵!三姐快人快語,這杯酒朕喝了。”

 李隆基舉起酒杯,將杯中酒一飲而,他又看了看身旁粉腮紅潤的楊貴妃笑道:“才喝了幾杯酒,娘子就醉了嗎?”

 楊貴妃今晚多喝了幾杯,顯得她粉膩酥融嬌欲滴,她倚李隆基身上,嬌聲道:“三郎,你知道妾身不會飲酒,還要妾身連喝三杯,今晚我喝醉了,你可要背我回宮。”

 “好!你管喝,喝醉了,朕背你回去。”

 李隆基心情大好,他又舉杯對眾人笑道:“今晚都是家裡人,大家可隨意飲酒,不要太拘束了。”

 雖然他頻頻勸酒,但他的兒孫們卻沒有一人敢應承,連太子李亨也沉默不語,李隆基的心中有些不快,這時,楊花花卻笑道:“陛下,這夜宴有酒無樂怎麽行,不如宣一隊音樂歌舞來給大家助助興。”

 一句話提醒了李隆基,他連忙笑道:“朕糊塗了,快,宣樂舞!”

 片刻,沉香亭內悠揚的樂聲響起,一隊舞姬翩翩舞入,堂內僵冷的氣氛終於開始緩解了,借著音樂和舞姬長袖的掩護,眾皇子們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慶王李琮作為皇長子,他坐僅於太子的次席,管他和李亨的距離不足五尺,但至始至終他沒有和李亨說一句話,就仿佛李亨是他的冤家對頭一般,不過近他們二人的關系確實有些糟糕,起因倒不是對皇位的爭奪,皇位的爭奪雖是大事,但還不至於讓李琮當面擺臉色,至少表面上會過得去。

 但揚州發生的事卻捅破了兩人間那層薄薄遮面紙,舊恨加仇,兩人連起碼的寒暄客氣都沒有了。

 李隆基一邊飲酒,一邊不露聲色地觀察著兒子們的情況,長子慶王琮正和四子棣王琰低聲談論著什麽,這兩年聽說長子頗為節製,很少聽見他荒淫無度的傳言,他的身子也沒有從前那般肥胖了,容光煥發,體格強壯。

 李隆基不由又向太子望去,太子李亨卻形容憔悴,身體羸弱,從進門至今一直低頭不語,哪裡還有初為太子時的意氣飛揚。

 李隆基微微暗歎一口氣,他也知道是自己將太子逼成了如此模樣,一個韋堅案,一個杜有鄰案,逼得太子先後休掉了兩個妻子,尤其是太子妃,夫妻感情非常深厚,正是這兩個大案對太子造成了嚴重的身心打擊,使他一天天憔悴了。

 其實哪朝哪代的太子會沒有自己的勢力?如果一無所有地登基,那才是對社稷穩定的不利,李隆基對這一點也心知肚明,關鍵是太子不要涉及的軍權,如果太子不是因為和皇甫惟明以及王忠嗣交好,他李隆基也不會這般逼迫太子。

 管李隆基心冷似鐵,但除夕夜,這麽個全家團圓的時刻,他的心中多少泛起了幾分父親的溫情,畢竟是自己的兒子。

 “亨兒,如果你身體不好,酒就少喝一點。”李隆基柔聲道。

 李亨幾時聽過父親對自己這般發自內心的關心,他鼻子一酸,感動得眼淚都要流下來了。

 他連忙顫聲道:“謝父皇關心,兒臣會節製飲酒,望父皇也要注意身體。”

 李隆基又想起高力士對自己的勸告,便點點頭笑道:“父皇本來想讓你也搬來興慶宮,可是興慶宮太小,你住過來也不方便,這樣吧!你可以搬去東宮,好好把身體調養好,有什麽需要,管提出來。”

 李亨一怔,隨即心中轟然狂喜,自己可以搬去東宮了嗎?從開元二十六年他就盼望著這一天了,沒想到竟然會天寶六年除夕夜實現了,他強烈克制住內心的喜悅,謝恩道:“父皇的恩典,兒臣銘刻於心。”

 李隆基笑了笑,又對慶王李琮道:“琮兒,聽說你很有長進,這讓朕感到十分欣慰。”

 李琮慌忙道:“父皇,兒臣從前是誤交匪人,一時糊塗,兒臣這兩年才幡然醒悟,決定痛改前非,決不讓父皇失望。”

 “你們廣交朋友,朕是允許,但一定要交到有識之士,要多結交大唐的棟梁才俊,這樣,你們才不會誤入歧途,你是長子,這一點要以身作則,明白嗎?”

 李琮聽父皇的意思,似乎是允許自己廣納賢才,他心中大喜,連忙道:“兒臣謹記父皇的教誨。”

 這時,高力士從側門匆匆走了進來,李隆基耳邊低語幾句,李隆基一怔,問道:“死傷多少人?”

 “老奴也不清楚。”

 “立刻宣李林甫和京兆尹蕭炅進宮,向朕稟報此事。”

 “老奴遵旨!”

 高力士匆匆去了,此時李隆基也無心繼續宴會了,除夕之夜突發大火,這無論如何不是一個吉兆,這件事他要立刻弄清楚。

 他回頭對楊貴妃道:“玉環,朕有事情要處理,你是繼續還是回宮休息。”

 “臣妾不勝酒力,想回宮休息了。”

 “好!你和朕一起走。”

 李隆基又交代了太子幾句,這才命擺駕回寢宮,他先送楊貴妃回了后宮,自己則向大同殿匆匆而去。

 東市的大火燒了不到一個時辰便被撲滅了,原因也已查明,是有人私放孔明燈引發了大火,雖然肇事者已無法找到,但及時撲滅這場大火的有功之臣卻不能不提。

 連夜,京兆尹蕭炅便詳詳細細寫了一份奏折,把東市大火的原因和撲救過程一一羅列,尤其將楊釗的英勇事跡大肆著墨,他剛寫完,宮中便來宦官催他進宮了

 蕭炅匆匆趕到了興慶宮,這時,李林甫的馬車也到了,蕭炅連忙高聲喊道:“相國留步!”

 李林甫回頭見是蕭炅,便笑道:“蕭使君,聖上也召你進宮嗎?”

 “正是!”

 蕭炅連忙取出折子,交給李林甫道:“這是今晚東市大火的詳情,請相國過目。”

 李林甫接過奏折,翻了翻,還給蕭炅道:“今晚我們只是口頭回答皇上詢問,真正的原因我已知曉,不是你寫的這麽簡單,而且你的奏折須經逐級審批後才能遞交皇上,今晚你不要拿出來。”

 “屬下遵命!”

 蕭炅將折子收了起來,兩人一前一後來到了大同殿,門口稍等片刻,一名宦官出來道:“相國,陛下宣你們進去。”

 兩人進了禦書房,只見李隆基背著手站窗前,眺望著東市方向,火光已經沒有了,隻隱隱有黑煙嫋嫋升起。

 “臣李林甫參見陛下!”

 “臣蕭炅參見陛下!”

 李隆基慢慢轉過身,問道:“東市的火已經熄滅了嗎?”

 “回稟陛下,火已經被撲滅了!”李林甫道。

 “哦!那損失如何?傷亡多少人?”

 李林甫給蕭炅使了個眼色,蕭炅立刻上前道:“陛下,大火是因為有人放孔明燈引發,燒著了市署,但萬年縣楊縣令及時率衙役趕到,他們奮勇撲救下,市署隻燒了一角,十三間屋舍過火,店鋪一家也沒有燒著,無人員傷亡,只是一些帳簿被燒毀了。”

 “楊釗?”

 李隆基的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這時,李林甫上前奏道:“陛下,除夕之夜,官民休息,但楊縣令卻依然上街巡視,兢兢業業,令人敬佩,屬下以為東市失火其實是一面鏡子,讓我們看到了楊縣令的職責,正是他及時趕到,指揮得當,衙役和士兵們全力撲救,才使一場可能焚毀東市的大火被消弭萌芽中,而且無一人傷亡,這簡直令人不可思議,也由此看出楊縣令救火救人的急切,臣建議嘉獎萬年縣,重賞楊縣令。”

 李隆基點了點頭,“朕知道了,過了年,你們上一本正式折子,朕會批示。”

 “臣遵旨!”

 李隆基瞥了一眼李林甫,見他有話要說,便笑道:“相國請說!”

 “陛下,東市失火不能光有表彰,也須有懲罰,臣已查明,孔明燈是一群孩童所放,現已無法查到肇事人,但當時巡查營就旁邊,卻不加以製止,而且巡查營東市也發現起火,卻不主動撲救,導致火勢蔓延,其負有失職之罪,臣建議立即罷免巡查使李慶安之職!”

 這時旁邊的高力士大吃一驚,怎麽後是由李慶安來頂罪?難道是李慶安哪裡得罪李林甫了嗎?

 他心中狐疑不定,李隆基也愣住了,半天才道:“就算巡察營偶有失職,但也和李慶安無關才對,畢竟這支軍隊是朕的萬騎,他也接手不久,這樣讓他承擔責任,是否不太公平?”

 “陛下,巡查營有失職之過,當然不能罪歸士卒,李慶安是巡查使,不管他是否知情,但既任其職,則擔其責,他若不擔責任,又怎麽褒獎楊釗?”

 李隆基沉默了片刻,便道:“既然相國堅持,那也罷了,他的巡察使也是臨時的,就免了罷,除此之外,他的其他職務皆不影響。”

 “陛下聖明!”

 李隆基淡淡一笑,又對蕭炅道:“蕭愛卿先退下吧!朕有話要對相國說。”

 蕭炅退了下去,高力士也下去準備夜點,禦書房裡只剩下李隆基和李林甫兩人,兩人都沒有說話,氣氛顯得有些尷尬,不多時高力士端來一碗燕窩羹,放禦案上,“陛下,先吃點東西吧!”

 “好!給相國也來一碗。”

 “多謝陛下!”

 片刻,一名宦官又端一碗燕窩羹,李隆基笑道:“今晚是除夕之夜,卻把相國找來問策,只能請相國喝碗燕窩,聊表歉意。”

 李林甫也笑道:“那老臣就不客氣了。”

 兩人坐下,不緊不慢地品嘗著燕窩,喝完,李隆基接過濕毛巾擦了擦嘴角,又金盂中漱了口,這才笑著說道:“這幾天朕一直考慮工部尚書和禮部尚書的人選,已經考慮了一個方案,想請相國一起斟酌一下。”

 李林甫的心頓時懸了起來,這才幾天功夫,李隆基就將方案定下來了嗎?他明白了,其實李隆基早就想好了,甚至席豫和陸景融未致仕之前,他就已經考慮好了方案,只是李林甫沒想到,會天寶六年的後一刻揭曉這個答案。

 會是什麽樣的方案?李林甫的腦海仿佛閃電一般,推算出了種種可能,工部尚書一定是楊慎矜,這是不容置疑的,王珙的彈劾不了了之,已經預示了楊慎矜入相的定局,關鍵是禮部尚書的人選,會是誰?

 李林甫心裡明白,這個人肯定不會是自己的人,他推薦陳希烈為左相時便已經決定了這一點,李隆基的帝王之術是不會讓自己獨攬朝中大權,那會是中間派嗎?這是李林甫唯一期盼地結果,楊慎矜為工部尚書,已經給自己豎了一個對頭,難道皇上會給自己豎兩個對頭嗎?可能性應該不大。

 “陛下的決定,臣堅決支持。”這個時候,李林甫別無選擇。

 李隆基笑了笑:“朕就知道,相國從來都是支持朕的想法。”

 他沉吟一下,便道:“朕打算讓戶部侍郎楊慎矜為工部尚書,相國可有意見?”

 “楊侍郎是名門世家,清名卓著,完全可以勝任,臣沒有異議,同時,臣願推薦萬年縣楊縣令接任戶部侍郎一職。”

 “楊釗?”李隆基搖了搖頭,“戶部侍郎之職何其重要,他為官時間太短,還不能勝任此職,而且韋見素任戶部左侍郎的時間也不長,經驗稍微欠缺,所以,朕考慮調尚書右丞崔翹為戶部右侍郎,以他的豐富經驗擔起戶部的重責,相國以為如何?”

 這一點倒是出乎李林甫的意料,原以為李隆基會趁機升楊釗為戶部侍郎,沒想到卻調來了崔翹,崔翹是寧王的女婿,屬於從龍派,這恐怕就是李隆基的平衡之策了。

 不過李林甫關心的是禮部尚書,這才是今晚的核心。

 “崔翹從政日久,他的資歷足夠為戶部侍郎,臣沒有意見。”

 李林甫有意無意地點出了資歷問題,這就是告訴李隆基,禮部尚書的資歷可是第一重要。

 李隆基微微一笑道:“相國提到資歷,朕深為讚同,所以朕考慮禮部尚書人選時,第一便是考慮了資歷,朕再三考慮,決定啟用原吏部尚書裴寬為禮部尚書。”

 李林甫仿佛頭頂打了驚雷一般,他驚呆了,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裴寬,那可是他的第一大對頭,韋堅案的唯一幸存者,曾被他整得死去活來,下跪向酷吏羅希奭哀求饒命的裴寬居然復出了。

 這一刻,李林甫忽然想起了李慶安說的話:‘楊釗無論實力和人脈都遠遠不是相國的對手,所以聖上會用楊慎矜甚至兩個尚書來做楊釗的擋箭牌。’

 一語道破了天機。

 李林甫退下去了,李隆基坐龍榻上半晌不語,似乎想著什麽事情,這時高力士低聲道:“陛下,夜已深,回宮吧!”

 “好吧!朕也乏了。”

 李隆基笑著站起身,他看了一眼高力士,卻有意無意地笑道:“李慶安居然得罪了相國,可惜啊!”

 馬車黑暗中疾駛,李林甫臉色異常疲憊,他有一種兔死狐悲的感激,這些年他替李隆基鞍前馬後地效勞,替他鏟除了一個又一個太子的支持者,可現王忠嗣剛下獄,他便急不可耐地開始給自己豎對頭了,開始削除自己的權力,為將來楊釗上位打下基礎,伴君如伴虎,古人不欺啊!

 “停車!”李林甫忽然命令道。

 馬車停了下來,侍衛上前躬身道:“請相國吩咐!”

 “去!去把李慶安找來。”

 “遵命!”侍衛剛要走,李林甫卻又叫住了他。

 他歎了一口氣,無力地擺了擺手道:“算了,回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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