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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85章 細水長流
第八十五章 細水長流

 隨著年越來越近,長安城內的過年氣氛也開始濃了起來,處處可以聽見爆竹的響聲,爆竹並不是今天的鞭炮,而是把一根根短竹節扔進火裡,聽它燃燒發出的爆裂聲,以驅鬼去邪,而家家戶戶開始換窗紙、掃汙穢,貼桃符、搗年糕,掛風雞、熏臘肉,整個長安城沉浸過年的喜慶之中。

 這天上午,從長安金光門外走來了一隊人馬,這也是一支軍隊,約一百余人,個個盔明甲亮,身材魁梧,他們中間的主將年約四十余歲,面目清瘦,頜下留有三縷長須,雖身著盔甲,卻帶著幾分儒氣,他便是隴右、河西節度使王忠嗣。

 王忠嗣後世被譽為大唐軍神,他統兵二十年,百戰百勝,為大唐開元盛世的安寧立下了不世之功。

 去年他的軍旅生涯到達了頂峰,同時兼任朔方、河東、隴右、河西四大節度使,大唐幾乎一半邊軍都掌握他手中,唐軍中享有極高的威望,物極必反,他的軍權過盛開始使李隆基感覺到了不安。

 年初,他被免去了朔方、河東節度使之位,七月,李隆基命他拿下石堡城,但被他婉拒了,李隆基遂命大將董延光攻打石堡城,卻慘遭失敗,董延光便將責任推給了王忠嗣,李隆基盛怒之下,將王忠嗣召入京中。

 王忠嗣的身後跟著他的幕僚杜顏賓,和王忠嗣的坦然自若相反,杜顏賓卻是憂心忡忡,他不止一次勸說過王忠嗣,不能抗拒皇帝的旨意,但王忠嗣卻始終認為,‘石堡城艱險,吐蕃以舉國之兵守之,唐軍強攻,必死傷數萬而未必能取,實得不償失,不如從長計議,等候機會。’

 杜顏賓終沒有能勸服王忠嗣,讓他憂心的是,聽說董延光幾天前給聖上發了一封密信,恐怕這封信的內容會讓王忠嗣凶多吉少。

 “大帥,不如立刻就去向聖上請罪,或許能有轉機。”杜顏賓低聲勸王忠嗣道。

 王忠嗣搖了搖頭,道:“他若有心除我,請罪又有何用?”

 他話音剛落,前面忽然駛來了大隊人馬,足有數百羽林飛騎,前面為首兩人,一名為文官,另一名則是宦官,宦官飛奔上前,厲聲問道:“來人可是隴右節度使王忠嗣?”

 王忠嗣拱手道:“下便是!”

 宦官冷笑一聲,舉起手中的白麻聖旨,道:“陛下旨意此,王忠嗣接旨。”

 王忠嗣慌忙翻身下馬,跪地上道:“臣王忠嗣,接陛下聖旨。”

 宦官刷地打開了聖旨,朗聲道:“隴右、河西節度使王忠嗣,深蒙聖恩,卻不思報君,擁兵以自重,有謀反之嫌,特拿下大理寺獄,命三司會審,欽此!”

 宦官收了聖旨,向左右一揮手,喝令道:“給我拿下!”

 衝上大群羽林軍,左右摁住了王忠嗣,王忠嗣的親兵大驚,連忙上前要救,王忠嗣回頭大喝一聲,“你們不得放肆!”

 親兵們紛紛停住腳步,不敢妄動,這時,那文官翻身下馬,向王忠嗣拱拱手道:“王使君,下大理寺少卿吉溫,委屈王使君跟我走一趟了。”

 王忠嗣心中一陣悲涼,他歎息一聲道:“希望吉少卿能夠秉公執法,給王某人一個公道。”

 吉溫卻冷笑一聲道:“公道自聖上的心中。”

 隻一個上午,王忠嗣長安街頭被抓的消息便傳遍了全城,這個曾掌握大唐一半邊軍的大將居然落到被抓捕的下場,令人無數人扼腕歎息,但也有明眼人認為這是遲早之事,王忠嗣軍權太盛,已經引起聖上的猜忌,一時眾說紛紜,流言遍布長安。

 這兩天正好是祭灶連著旬休,朝廷休息兩天,高力士也得了半日休閑,沒有去興慶宮伺候聖上。

 和平時一樣,高力士來到馬球場看球手們練習,但今天他有點心不焉,他已經得知了王忠嗣被抓的消息,管他知道王忠嗣已經陷入危境,但他還是低估的聖上的決心,很明顯,聖上已經不想聽王忠嗣的解釋了。

 高力士輕輕歎息了一聲,王忠嗣已經成鐵案,誰也救不了他,關鍵是太子,太子這個案中會涉入多深,這才是他關心的事情。

 這時,馬球場上傳來一陣歡呼,練習比賽結束了,由李慶安領銜的甲隊以大比分戰勝了乙隊。

 馬球手們紛紛上前請賞,高力士笑了笑,對旁邊的管家道:“難得今天興致好,每人賞錢百貫。”

 “謝阿翁賞賜!”

 馬球手們大喜,紛紛謝過去領錢,這時高力士對李慶安道:“七郎,請留步!”

 “高翁有什麽事嗎?”

 “你陪我去後花園走走吧!”

 李慶安點點頭,自從他擔任九門巡查使後,便很少有時間練習馬球了,今天他也特地抽出半天時間,來和高力士的馬球隊一起練球。

 高力士府上的後花園很大,有一塊天然的湖泊,湖水已經結了厚厚一層冰,湖面光滑鏡亮,幾名下人正修葺湖邊的小道,見高力士走來,紛紛起身見禮。

 高力士笑著擺擺手,讓他們繼續忙碌,兩人走過一個彎,高力士這才緩緩說道:“七郎,今天上午發生的事,你聽說了嗎?”

 “卑職一上午都高翁府上,不知發生了何事?”

 高力士歎口氣道:“今天上午,王忠嗣下獄了。”

 李慶安一怔,王忠嗣不是河西、隴右節度使嗎?怎麽會被抓了?他腦海裡念頭一轉,便問道:“他是隴右被抓,還是長安被抓?”

 高力士瞥了他一眼,道:“他是回京述職,今天一早剛進城就接了聖旨,七郎,你怎麽看這件事?”

 李慶安低頭沉思,他只知道歷史上王忠嗣是因為和太子的關系太密切而被抓,但具體的細節他卻不是太清楚,沒想到這件事就發生眼前。

 “高翁,你有什麽事情吩咐我,請管說。”

 高力士讚許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很聰明,一下子便猜到了我的意思,我是想讓你替我去做一件事。”

 “高翁請說!”

 高力士背著手又走了幾步,才緩緩道:“你替我帶個口信給李相國,告訴他,細水才能長流。”

 興慶宮,李林甫站大同殿外等候李隆基的召見,他也是今天上午才得到王忠嗣被抓的確切消息,是由吉溫派家人緊急向他通報,很快,消息一個接著一個而來,王忠嗣金光門內被羽林軍抓捕,下了大理寺獄。

 這件事來得非常突然,李林甫事先也沒有半點消息,而且聖上的聖旨也不是通過中書省下發,而是由翰林學士所下,但他心裡很清楚,不管聖上怎麽安排抓捕王忠嗣,但後的審理還是得通過他李林甫來完成。

 “聖上有旨,宣李相國覲見!”

 高高的台階上傳來了一名宦官的聲音,李林甫連忙端正了一下帽子,拾起袍襴,沿著台階向上而去。

 李隆基是三天前搬到興慶宮,興慶宮是他早當王爺時的府邸,幾次大規模改造後,已經成為勘和大明宮、太極宮媲美的第三大宮殿群了,他封楊玉環為貴妃後,也經常帶她來此小住,但這一次是他正式搬來興慶宮常住。

 李隆基的禦書房設大同殿,這是一座小型議事宮殿,不能舉行大朝,但可以召集重臣來此討論軍國大事。

 李隆基剛剛聽完主事宦官的回稟,王忠嗣已經被拿下大理寺獄,等待大三司會審,所謂三司會審便是由刑部、禦史台、大理寺三個司法機構共同對重大案件進行審議,根據參審官員的級別不同分為大三司和小三司兩種。

 實際上除掉王忠嗣,是李隆基一系列的部署之一,他的目標很簡單,就是要除去所有支持太子的邊關大將,先是隴右節度使皇甫惟明,天寶五年,韋堅案爆發後,皇甫惟明被人告發與韋堅有勾結,他便由此成功地除掉了皇甫惟明。

 下一個目標便是王忠嗣了,王忠嗣從小宮中長大,和太子亨的關系極好,如果太子發動逼宮,那王忠嗣無疑就是馬前卒,李隆基怎麽可能容忍他久掌兵權。

 但王忠嗣任河東、朔方節度使已久,軍中勢力根深蒂固,為了成功將他調離朔方、河東,李隆基便走了一步險棋,同時任命他為朔方、河東、河西、隴右四鎮節度,掌大唐精兵二十余萬。

 當王忠嗣的重心轉到隴右後,李隆基便順理成章地解除了他朔方和河東兩個節度使之職,下一步就是如何拿他下獄了,李隆基需要一個光面堂皇的理由,而王忠嗣拒不進攻石堡城,便給了李隆基一個好的借口。

 “陛下,李相國已外等候了。”

 李隆基一擺手,“宣他覲見!”

 李林甫是他養的一條狗,現是需要用狗的時候了。

 片刻,李林甫快步走進禦書房,躬身施禮道:“臣李林甫參見皇帝陛下。”

 “相國免禮!”

 李隆基輕輕擺了擺手笑道:“今天本是休息之日,朕因為臨時有事將相國召來,著實有些抱歉。”

 “陛下,相國無休日。”

 “說得好!”

 李隆基微微一笑,便從一堆奏折中取出其中一本,道:“席尚書請求致仕的事情你已知曉了吧!”

 李林甫點點頭,也是湊巧,工部尚書陸景融剛死,禮部尚書席豫便也跟著病重了,昨天已正式提出辭去禮部尚書和中書門下之職。

 “陛下,臣昨日已去看過席尚書,他確實病重,不宜再任朝職,望陛下恩準其致仕。”

 李隆基翻了翻奏折,隨手將它扔禦案上,有些漫不經心道:“朕已經批準了,可這樣一來,禮部尚書之位空出來了,相國不妨替朕考慮考慮,這個位子可由誰來補填?”

 李林甫心中默然,實際上應該是工部尚書和禮部尚書兩個位子空出來了,而聖上隻提禮部尚書,這就說明工部尚書的位子聖上已經定下來了,這會是誰?楊慎矜,除了他不會有別人。

 李林甫心中一陣歎息,看來聖上是鐵下心要給自己安一個對頭了。

 “陛下,太子太師、徐國公蕭嵩德高望重,才乾出眾,臣推薦其為禮部尚書。”

 李隆基搖了搖頭,“蕭嵩清譽不嘉,朕絕不用他,相國可另推選別人。”

 李林甫又沉思片刻,苦笑道:“臣也一時想不出合適人選,請陛下容臣三思。”

 “好吧!此事不急,待年後再決定。”

 說到這,李隆基又取出一本奏折放禦案上,輕描淡寫地說道:“左衛大將軍董延光告發王忠嗣擁兵自重,現王忠嗣已下大理寺待審,這件事朕就交給你了。”

 “請陛下放心,臣會慎重處理此案!”

 從興慶宮出來,李林甫的心情有些沉重,聖上一方面繼續用他,而另一方面,對他又有防備之心,通過豎立楊慎衿來告訴所有的朝臣,背叛他李林甫也一樣有好果子吃,這種一手拉一手打的馭臣之道著實令他膽寒心顫。

 李林甫暗暗歎息一聲,思路不由又轉到了王忠嗣的身上,他當然很清楚聖上為什麽要對付王忠嗣,這一次,太子還能逃得過去嗎?

 馬車進入了平康坊,又行了片刻便府門前停了下來,他見門口的栓馬樁上有一匹馬,眉頭一皺問道:“是誰來了?”

 門房跑下來稟報道:“老爺,是中郎將李慶安來了,他說有要事求見老爺。”

 ‘李慶安?’李林甫不由有些奇怪,他會有什麽要事,難道是

 “他現哪裡?”

 “回稟老爺,他客房等候。”

 “立刻帶他到書房來見我。”

 李林甫走下了馬車,快步向府內走去,今天聖上那裡沒有看見高力士,如果自己猜得沒錯的話,李慶安應該帶來了高力士的消息。

 很快,李慶安便被帶進了李林甫的書房,書房裡很溫暖,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檀香,李林甫已經換了一件寬身禪衣,正坐案後看書。

 “屬下參見相國!”

 李林甫放下書,和藹地笑道:“七郎,好久沒見到你了,近忙什麽?”

 “回稟相國,屬下近一直巡查。”

 “我知道,我是說你閑暇時做什麽?”

 “屬下近買宅子。”

 “哦!有沒有買到?”

 李慶安搖搖頭笑道:“昨天宣陽坊看了一處宅子,覺得有些舊了,而且隔壁就是坊市,吵鬧得厲害,我不喜歡。”

 李林甫微微一笑道:“我手中倒有好幾處宅子,反正也空那裡,你揀一處喜歡的去住,隨便你住多久。”

 “多謝相國厚愛,屬下還是想買一處屬於自己的宅子,將來也好成家立業。”

 李林甫笑了笑,不再勉強他,他話題一轉便問道:“下人說你有要事找我,是什麽?”

 “回稟相國,我是從高翁的府上過來。”

 “等一等!”

 李林甫一擺手止住了他,他拉了一下繩子,進來一名侍衛,“請相國吩咐!”

 “我有重要事情,不準任何人來打擾!”

 待侍衛退了下去,李林甫斜睨了一眼李慶安,心中微微有些不爽。

 “你說吧!高大將軍讓你帶了什麽口信?”

 “高翁讓我帶一句話給相國。”

 “什麽話?”

 “高翁說,細水才能長流。”

 李林甫背著手房間裡慢慢踱步,他明白高力士的意思,狡兔死,走狗烹,他李林甫就是聖上的一條狗,如果把聖上所有的眼中釘都除掉了,那也就是他的烹煮之日,可是如果不把太子乾掉,一旦太子即位,他李林甫不也一樣難逃一死嗎?

 讓他兩難啊!這是一個錯綜複雜的局,他該怎麽樣才能破這個局呢?李林甫歎了一口氣,其實關鍵還是得看李隆基,看他有沒有這個心真的廢掉太子。

 李林甫走到窗前,注視著窗外他這座佔地廣大的宅子,這座宅子裡住滿了他的妻妾兒女,他已經快七十歲了,留年不多,他得有生之年,給子孫們留點什麽,至少能讓自己的子孫能夠繁衍下去。

 他不由又想起了長子對他的勸告,‘父親固然殺伐果斷,但做事也太絕,不給自己留條後路,以至於仇家遍布天下。’

 可是權力鬥爭,真的可以容情嗎?李林甫苦笑一聲,他回頭對李慶安道:“你可告訴高大將軍,我會慎重考慮他的勸告。”

 “屬下遵命!”

 李慶安答應一聲,卻沒有告辭,李林甫瞥了他一眼,便笑道:“你還有什麽事嗎?”

 “上次相國告訴我,讓我做一件事,可現已經近一個月了,相國還是沒有告訴我這件事是什麽?”

 李林甫呵呵地笑了, 很好,還沒有忘記自己的話,他坐了下來,便道:“事實上,你已經做了。”

 李慶安一怔,“相國是指九門巡查使?”

 “不錯,我說的就是九門巡查使,不過這只是開始。”

 “請相國明言。”

 李林甫深深看了他一眼,便壓低聲音道:“這段時間,你給我好好留意一個人。”

 “誰?”

 “慶王李琮!”

 ‘慶王李琮’李慶安心中默默念了兩遍,躬身道:“屬下明白了,一定會親自做好此事。”

 李林甫見他慷慨應允,心中很滿意,便走上前拍了拍李慶安的肩膀,笑眯眯道:“七郎,我知道你父母雙亡,這樣吧!除夕之夜,你到我府上來,就像回自己家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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