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時分,應是萬籟寂靜,人們在夢中酣睡的時間,但此時,一種恐慌的氣氛開始籠罩在易縣上空,家家戶戶的燈都點亮了,窗紙上映照著慌亂的身影,大街小巷開始出現了浩蕩的逃難人流,他們拎著大包小包,拖兒帶女,不少人背著年邁的父母,跟著大戶人家的馬車,跌跌撞撞向城外奔去,人流中不時傳來孩童的哭聲和女人的尖叫聲,男人們歎息著,將最沉重的包袱背在自己身上,艱難地帶著家小向城外奔逃,安祿山大軍即將殺到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易縣的每一個角落,另一個同樣傳遍大街小巷的消息是安祿山軍皆胡蠻之軍,他們不帶軍糧,以婦孺為食,正是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讓整個易縣都陷入了空前恐懼之中,無論是大戶人家還是普通平民,皆惶惶出逃。
在易縣的城樓上,十幾名州縣官員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幕逃亡潮,在易州太守被殺後,應是易州長史為最高官員,但易州長史袁群幾個月前率移民去河東後至今未返,易州的決策重任便落到了司馬蔣孝通的身上,而蔣孝通畢竟是軍人出身,處置事情講究雷厲風行,他僅用半個時辰便動員起了民眾逃難,但在一些細節問題上他卻沒有完全考慮好,比如這些難民應逃向哪裡?他和馬浚的意思都是讓民眾先逃往定州,然後帶動定州的民眾一起逃往恆州,最後從井陘進入河東,但現在看來,他們的想法並不現實,從易州到恆州至少有三四百裡,按照他們現在的逃亡速度,沒有七八天的時間不可能抵達,而那時,安祿山的鐵騎早就追上了,數十萬民眾聚集在一起,更加利於安祿山軍隊殺戮和掠奪。
蔣孝通望著數萬民眾逃出縣城,在官道上形成了浩浩蕩蕩的長龍,扶老攜幼,緩慢而蹣跚地向西逃亡,他眼中充滿了擔憂,這樣一天一夜也走不了五十裡,該怎麽辦?
這時,一名官員快步走上來施禮道:“蔣司馬,民眾這樣逃難會出大問題,他們應該立刻轉道逃進山中避難。”
一句話提醒了蔣孝通,對啊!應該逃進山中,他怎麽沒有想到,他不加思索,立刻對衙役們下令道:“速帶鄉民進山,快去!”
幾十名衙役騎馬飛奔而去,大聲吆喝,驅趕民眾轉道,大多數人都不願意進山,但衙役說得有道理,他們走一天的路還不如安祿山鐵騎奔行一個時辰,不少人都醒悟過來,紛紛改道向西北方向的五回山逃去,人數越來越多,由幾百人變成了幾千人,隨後上萬人,人都有從眾心理,何況現在人人都惶惶不安,哪裡還有自己的思維定勢,只要哪裡人多就往哪裡跑,很快,轉道向山裡逃難的民眾已經超過了大半,但還是有不少乘馬車逃難的大戶人家不願進山,他們有馬車,逃難的速度要快得多,況且,進山之路馬車難行,難道讓他們丟了馬車,和這些賤民爬山步行嗎?
因此,所有的馬車都沒有轉道,依舊沿著官道迅速向西奔逃,蔣孝通搖搖頭,這幫死到臨頭不知悔改的人,也好,讓他們去吸引安祿山的鐵騎吧!
他回過頭,對給他提建議的官員道:“多謝張縣令的提議,易縣雖空,但遒縣依然茫然不知,不如我與張縣令分兵兩路,我去定州報信,張縣令去遒縣,如何,張縣令可能擔待?”
這個張縣令約四十出頭,中等身材,頜下三縷長須,容貌清矍儒雅,他捋須微微笑道:“既然蔣司馬看得起我張巡,那我還有什麽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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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城,起兵前夜,安祿山的燕王府中,安祿山這位中唐梟雄此時久久難以入睡,他依然穿著一身金甲,背著手在王府大殿裡來回踱步,目光不時焦急地望著黑沉沉的夜空,他有點急不可耐了,十幾年的期望終於要在天亮一刻實現,從此他將踏上征服大唐萬裡江山的征程,安祿山心中充滿了期待,他想象著自己身著龍袍一腳踏上含元殿的那一刻,笑攬大唐江山,還有那絕世姿容的楊貴妃,他做夢都在想象著和她共浴華清池,連安祿山自已也不知道,他這積累了十幾年的造反之心,究竟有幾分是衝著楊貴妃去?
“大帥,高先生來了。”
“大帥,高先生來了......”
親兵校尉李豬兒在身後喚了兩聲,才把安祿山從美夢中叫醒,‘哦!讓他進來。”
安祿山穩了一下心神,不知為什麽,他忽然想起了李慶安,像一座大山般攔在他皇帝之路上的人,他能不能戰勝這個平生最強勁的對手呢?安祿山那填滿了權力的心中一下子變得冰涼,變得沉甸甸的,高尚的來訪將他拉回了現實,楊貴妃還在李慶安手上,想奪她回來,首先就得殺了李慶安。
安祿山歎了口氣,對天亮的期盼消失了,他疲憊地坐下,現在他忽然想好好地睡上一覺,繼續他剛才的美夢。
美夢沒有機會做了,現在已經是四更天,過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高尚匆匆走了進來,給安祿山施禮道:“卑職有緊急情報向大帥稟報!”
高尚主管著安祿山的情報系統,看他一副急急匆匆的模樣,安祿山立刻意識到了不妙,“快說,發生了什麽事?”
“不知是誰走露了消息,我剛剛得到情報,易州民眾在大撤退.....”
“他娘的!”
安祿山低低怒罵一聲,他不擔心民眾逃跑,而是擔心消息傳遞給長安,他忽然回頭一瞪眼道:“你怎麽會不知道?我不準任何人離開幽州城,是誰擅自離開幽州。”
“大帥,現在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
“放屁!軍中有內賊,這仗能打嗎?快說,是誰?”
高尚暗暗心喜,如果真不想追究,他不稟報就是了,他就是要追究這個人,馬浚已經跑了,他追究不了,但馬浚的上司,行軍司馬趙渙之也一直是他的眼中釘,現在機會來了,他焉能放過?
“回稟大帥,是屯田支使馬浚。”
“原來是他,看來嚴莊和他私通過來。”
安祿山毫不含糊,立刻下令道:“放馬浚逃走的當值城門軍官和士兵全部斬首示眾!”
停一下,他又令道:“行軍司馬趙渙之禦下不嚴,罷免其官職,打一百軍棍警誡。”
安祿山的親兵領令出去了,高尚又道:“不知大帥想怎麽處置這些河北州縣?”
直到這時,安祿山才想到了河北的州縣,以前他從來沒有把這些州縣放在心上,大軍過境,投降則安,頑抗屠城,沒有什麽好說的,他要的不是河北,他要的是天下,這河北州縣無甲兵,無大將,都是一群酒囊飯袋官員和綿羊一樣的民眾。
他擺了擺手道:“我為刀板,人為魚肉,有什麽可說的,士兵們所盼的不就這一天嗎?你不要勸我什麽愛民護民,這些我安祿山都懂,但要士兵為我賣命,這比什麽都重要。”
高尚是想勸他約束軍紀,但安祿山說得如此堅決,他隻好沉默了,他知道安祿山說的是實話,他的五十萬大軍中,至少有一半都是為了發財搶掠而依附他的胡兵,胡兵想要什麽,安祿山比誰都清楚。
“可是....”他還想說一說沒人種軍糧,但最後他還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河北道沒有糧食,河東有,河東沒有了,河南有,再不濟還有關中,高尚不由輕輕歎了口氣,他太了解安祿山了,在他眼中漢人如豬狗。
這時,安祿山換了一個話題,“蔡希德上午找到我,他想去打相州,讓史思明去佔井陘,你以為如何?”
高尚當然知道安祿山問的不是作戰能力如何?而是蔡希德為何要請纓?他歎了口氣道:“只能說明蔡將軍眼光還不夠,沒有看出大帥這樣部署的深意。”
“哼!不是他眼光不夠,而是史思明太精明了,竟然看破了我的戰略,看破也就罷了,他居然還要抗命,這個人,我發現自己越來越控制不住他了。”
安祿山的語氣中已經流露出了濃濃的殺機,其實他想殺史思明並不是因為這個,而是史思明去突厥部招兵時, 突厥人竟然稱他為二聖,稱自己為大聖,更重要是史思明竟欣然受之,和自己平起平坐,他當真是活膩了。
火藥場爆炸時,安祿山就想趁機殺他了,可又擔心史思明手下的八萬部屬鬧事,所以他忍下來,但這件事就像插在安祿山心中的一根刺,史思明稍有動作,安祿山就會痛得鮮血淋漓。
高尚卻和史思明的私交很好,他感覺到了安祿山心中的殺機,不由暗暗一驚,他連忙解釋道:“我倒以為史思明想換槽並非是什麽深意,而是他已經被李慶安殺破膽了,大帥,換一換倒未必是壞事。”
“是嗎?”安祿山瞥了高尚一眼,放佛看透了他維護史思明之心。
“大帥.....”
高尚還想再說什麽,卻被安祿山擺擺手打斷了話頭,“你不用再解釋什麽了,大戰當前,我不會自殘傷身,可以,史思明和蔡希德可以調換任務。”
他站起身,背手慢慢走到大殿前,望著東方泛起了一抹魚肚白,淡淡一笑道:“我安祿山的時代終於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