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一聽這個問題就笑了。
他看向馬扎然主教:“主教先生,”他謙和地問道:“您說我是誰呢?”
“路易十四,”雖然完全不明白路易為什麽會提出這個問題,但馬扎然還是回答說:“法蘭西與納瓦拉的國王陛下。”
於是路易又轉向王太后安妮:“那麽,母親,”他重複了之前的問題:“我是誰呢?”
如果是平時,安妮一定會回答說,你是我親愛的小路易,但既然馬扎然主教已經做出了正確的示范,她就跟著說:“您是法國與納瓦拉的國王。”
路易點點頭,又問了在場所有有資格待在這個房間裡的人——並不多,但都是可信並且要依仗他們對應此事的大臣。
所有人都回答說:“您是國王陛下。”
路易這才輕輕地往椅背上一靠,繼續問道:“那麽康沃爾公爵查理,他的父親是什麽人,他今後又會是什麽人呢?”
房間裡頓時安靜了,馬扎然主教皺著眉頭想了想,才試探著回答說:“英格蘭的國王陛下?”
路易看向其他人,其他人也一一給出了相同的答案,只有王太后安妮有些不滿地加了一句:“一個新教教徒。”
路易安撫地拍了拍母親的手:“我知道您對天主的虔誠讓您無法忍受一個新教教徒。”他說:“但母親,我們要清楚地意識到一件事情,那就是無論是我,還是查理,又或是任何一個皇帝或是國王,他們或許是新教教徒,或許是我們的敵人,但有件事情我們是絕對相同的,那就是……我們乃是這個俗世上,國家唯一的統治者。”
“而且。”他環顧四周,“這一屬性,要比信仰、立場以及個人的恩怨更重要,不,應該說,它才是一切的基礎,沒了它,我們就根本沒有繼續存在下去的資格,遑論其他。”
他看向眾人,雖然只有十一歲,但他嚴厲的眼神還是讓許多人按下了就在嘴邊的話……這太……不過看到泰然自諾的馬扎然主教,還有雖然想說些什麽但還是忍住了的王太后,他們還是明智地保持了安靜。
“我知道您們一定會有很多意見,是的,查理不但是個新教教徒,英格蘭也是我們的敵人,但今天,我們必須接納他,支持他,直到他回去英格蘭,加冕成國王為止——也許你們會覺得困惑,當然,能夠嘲笑與戲耍曾經無比強大的敵人會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但首先,它必須不是建立在叛亂上的,任何叛亂,尤其是對於國王與王室的,都是絕對無法容忍的,諸位,我是說。”路易加重了語氣:“哪怕是奧斯曼土耳其的蘇丹被他的臣子背叛,我也不會為之喜悅,或是大肆宣揚,甚至幫助他的敵人,哪怕那是個不折不扣的異教徒……因為我也是一個國王。”
國王犀利的視線一一掃過在場的眾人:“所有的悖逆之事都要被譴責,從今天開始,我不希望再在宮廷裡聽到有關於查理一世的,任何過於輕浮的評論與傳聞,也不想看到報紙或是書籍上出現任何鼓勵這等行為的言論,更不希望您們之中的那一位和英格蘭的叛國賊與匪徒奧利弗.克倫威爾有任何往來——至此,我會歡迎我的表兄查理,並且盡我所能的幫助他,希望你們也能如此。”
這是法蘭西宮廷重臣們第一次面對這樣的國王——他雖然身形還未長足,但思維……顯然已經如同成人般的有條理,而且他對國王這一名詞的理解與闡述也已經達到了許多人無法達到的高度——直到他們進到這個房間之前,
還有人在嘲笑查理一世,並且企圖說服主教與王太后,拒絕給予康沃爾公爵查理援助呢。 但國王說的很對,查理一世或許平庸,但無論如何他是一個國王,而克倫威爾或許英武智慧,他卻終究是個臣子,他們可以為宿敵的死而歡欣雀躍,卻絕對不能鼓勵這種行為,因為他們也有國王,而他們又是依仗著國王而生的。
王太后安妮神色複雜,她可算是明白馬扎然的憂慮與欣慰了,並不是每個國王都能這樣快地領悟到自己的意義與職責的,她知道自己應該高興,但總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壓力讓她無法釋懷——也許是她突然意識到,法蘭西這部巨大的馬車,將會在她的兒子路易的鞭策下,奔向怎樣一條危險而又壯麗的道路。
馬扎然主教卻是有些壞心眼兒地看著他的同僚們一個個地目瞪口呆,但還沒等他說些什麽,一個人就突然站了起來,“謹遵禦旨!陛下,”他斬釘截鐵地喊道,“啊,陛下,我願意服從您的任何命令,何況它還是這樣的明智而又正確!請您安心,我們會遵照您的話去做,為了您,就算是粉身碎骨,我們也是願意的!”
這突如其來的一下子,別說是王太后,馬扎然主教,就連路易都吃了一驚,他下意識地看向主教先生,主教搖了搖頭,這不是他安排的人,然後路易認出這個人了,正是在聖日耳曼昂萊的時候,如同雪中送炭一般送來了一大筆募款的監政官尼古拉斯.富凱先生,為了獎賞他,囊中羞澀的國王還賜給了他一次隨同打獵的殊榮,只是回到巴黎後,身心俱疲的國王一時沒能想起這個人。
富凱是跟著財政總監帕爾蒂切裡.埃梅裡進來的,可以說是一個隨員,但他竟然大膽到搶在王太后與主教之前發言,實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他既然對國王表了忠心,國王就不會因為這點小事斥責他,果然,國王只是無奈地擺了擺手,讓他坐下:“您可有些太失禮了。”路易溫和地責備說,但所有人都能看出國王一點也不生氣:“我應該處罰您的,”他看向主教:“他應該受到什麽處罰?”
“就讓他來負責康沃爾公爵在巴黎的起居住行如何?”馬扎然主教當然懂得路易的意思:“如果他能夠做的如他承諾的那樣好。”
“那麽就這樣,”國王說:“我不需要您粉身碎骨,富凱先生,若是您做的好,您還能為我效力許多年呢。”
富凱立刻從他的椅子上跳了起來,他先向國王行禮,再向主教行禮,然後是王太后,還有房間裡的所有人。
財政總監埃梅裡的臉色又青又白,富凱此舉無疑是踩著他的臉往上爬,但在場的主教、王太后與國王誰也不在意他,埃梅裡的出身並不高,他能夠出人頭地完全是因為他是馬扎然主教的一個親眷, 事實上他不久前也只是一個錫耶納的農民罷了,但在上台後,他借著自己的身份與主教的權勢,為自己撈了不少好處,但在王室被迫逃離巴黎,來到聖日耳曼昂萊之後,他又顯露出了卑劣的本性與見識短淺的壞處,竟然不願意從錢包庫裡掏錢出來支付國王與王太后,還有主教的日常用度,讓整個王室都狼狽不堪,他之所以還能出席這樣的會議,也不過是一時找不到能夠取代他的人的緣故。
尼古拉斯.富凱很好地抓住了這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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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沃爾公爵查理來到了巴黎,他所受到的待遇讓他吃驚,畢竟他知道法國王太后安妮並不怎麽喜歡他和他的父親,或者說,任何一個新教教徒,巴黎的許多人也是如此,而他這次到來,除了自己的頭銜與幾個親信之外別無他物,他的國家被叛臣佔據,他的軍隊流離失散,他的國庫更是被一群暴民洗劫一空,他的身上根本沒有一點可圖的東西。
但他的表弟,法國國王路易的臣下富凱為他預備的官邸、馬車與飲食衣物們,都如同對待一個國王一般,這讓康沃爾公爵感動至極,到巴黎的第三天,他顧不得旅途疲憊,堅持要前去覲見國王。
國王路易正如他的妹妹亨利埃塔所說,是個溫和的少年人,他們談了很久,甚至到了用餐的時候都舍不得分開,直到必須安寢的時候才分開。
整個覲見儀式更是無可挑剔,除了康沃爾公爵身邊的一個侍女在看見那張猙獰的狼皮時(來自於孔代親王的饋贈),突然驚呼了一聲,昏厥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