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還有幾個可靠的人給勒伊特寄來的信,勒伊特一邊打開黃銅信筒,在桌子上磕了磕,將信件倒出來,一邊說:“希望不要有太多的壞消息了。”
他打開卷得緊緊的信紙,信上的內容不多——來自於英格蘭羅切斯特的一個荷蘭商人,他原本還在倫敦,但他的信中心有余悸地說,自己差點卷入了一場暴亂中,丟了性命,現在他拋下了同僚和朋友,獨身一人跑到羅切斯特……他詢問勒伊特現在荷蘭的情況如何了,如果可能,他想從多佛返回荷蘭,看到這裡,勒伊特苦澀地歎了口氣,他和這位商人朋友的關系不錯,但就在他坐下來,想要回復一封短信給商人,讓他最近不要回到荷蘭的時候,他突然想到了什麽:“是誰送來這封信的?”他喊道:“立刻讓他來見我!”
那個送信人立刻被帶到了勒伊特面前:“你從羅切斯特來?”勒伊特問道。
“是的.”那個人緊張地回答說。
“你是英國人?”勒伊特這樣問,頓時讓那個人驚惶了起來,他當然知道現在英國與荷蘭是敵人:“上帝作證,”他哀叫道:“我只是一個可憐蟲,一個仆人,不是士兵,也不是官員,我對國家與國家之間的關系,毫無興趣,我只是一個對主人十分忠誠的傭人罷了,先生,我的主人讓我來送信,說是您絕對不會傷害我的!”
“我不會。”勒伊特說:“但你要告訴我,您的主人在倫敦卷入了怎樣的暴動,才不得不逃到羅切斯特去?”
“我也不太清楚,”那個仆人顫顫巍巍地說道:“你知道的,總是有些人吵啊,鬧啊,不得安寧,議員們總是和貴族老爺們不對付,說我們的國王是個蠢貨,賣國賊,街道上總是有人遊行,我參過兩次,但我還以為那是聖人日遊行呢……”他囉囉嗦嗦地說著,勒伊特的大副都要不耐煩了,但勒伊特只是沉默著,耐心地傾聽著,他也只能按捺下來,終於,他說到了勒伊特感興趣的地方:“那天晚上,先生,我和我的主人正在睡覺,就突然聽到外面吵嚷起來了,有人在打槍,還有人在開炮,很大的聲音,還有人在叫喊,還是那一套,當然,先生,我並不認為他們說的都是真的,他們在處死國王的時候就這麽說過,然後現在又……反正我的主人立刻命令我去關門,關窗子,當然,我都關好了,我只是,我是說,我們重新把它們加固了,又拖來家具堵在門口,但沒用……”
他吞咽了一口口水,“沒用,先生,還沒到天亮,就有人來敲門了,非常大的聲音,我的主人就說,這裡除了一個安分守己的商人和一個蠢呼呼的仆人之外,沒有任何會危害人的東西,但他們不相信,他們說,如果我們不開門,他們就要投擲火把進來。”他的眼睛往上翻去,仿佛還在那個可怕的夜晚,“他們幾乎那麽做了,先生,我怕極了,不過我們還是把門打開了,一打開,他們就衝了進來,到處搜索,用刀劍戳,用火把捅——我有好兩件漂亮衣服,都被燒壞了,有了好幾個小黑洞。”他吞咽了一口口水,“他們還拿走了主人的錢和珠寶,即便如此,他們還覺得不夠,他們差點殺了我的主人……我,幸而我的主人馬上說,他可以給他們更多的錢……我是說,票據和證券什麽的,反正他們拿了就走了,上帝保佑,那真是一群強盜啊。”
“你看清他們的臉了嗎?你看到他們穿什麽衣服了嗎?”勒伊特追問到。
“看清了又如何呢?”那個仆人說:“我一個也不認得,先生,至於他們穿著什麽,我想是很體面的衣服,白色的褲子,藍色或是黑色的外套。”
“藍色或是黑色?”大副忍不住問道。
“您知道的,那是晚上,而且我們頂多隻點了一支蠟燭,我只能說那是很深的顏色,我說藍色是因為他們之中一個靠近我的主人的時候,他的前襟被照亮了。”
“那麽再想想,”勒伊特說:“還有什麽讓你印象深刻的東西嗎?”
仆人沉默了一會:“我不確定,先生,我不確定。”
“沒關系,”勒伊特說:“我隻想知道所有的事情,哪怕是最小,最不可確定的。”他拿出一枚閃亮的金荷蘭盾,“一個回答,一枚金幣。”
仆人急切地喘息了一聲,他的眼睛幾乎粘附在金幣上拿不下來,金幣確實可以成為一個出色的醫生,他馬上想起了很多東西,像是闖入房間的士兵的火槍上固定著錐子一樣的匕首,還有士兵們的外套紐扣都是銀色的,像是伸展開的花瓣形狀,收受賄賂的軍官肩膀上有著漂亮的金屬穗子等等,到了最後,他停頓了一下,說道:“還有,先生,我好像聽到他們在說法語。”
“法語?”
“是的,先生,我不會法語,我都沒能上過學,但我在酒館裡做事,他們說……”他接下來說了一句古怪的話,不是法語,也不是英語,更像是某種地方方言,“一個法國水手就這麽說過,結果另一個水手就和他打了一架,後來我聽說那是一句極其褻瀆和下流的話。”
“我明白了,”勒伊特說:“好吧,這算一個答案。”他往仆人的手裡放了一個金幣,“還有嗎?”
“我實在想不出更多了,”仆人惋惜地說,“那晚我嚇壞了。”
“再去想想,”勒伊特說:“別忘記了,一個回答,一個金幣。”
仆人咽了口口水,就被帶了下去。勒伊特看向大副,他的眼睛在發光:“你懂了嗎?”
大副:“什麽,先生?”
“這個仆人才是真正的信呢。”勒伊特說,“我的好大副,我的朋友是為了避免他被英國人或是法國人阻截到,才只在信上說了這麽幾句話,這個人的舌頭才是真正的密信,他將我的朋友想告訴我的事情全都告訴我了。”
“我還是有點不清楚,先生。”
勒伊特第一次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這是這一年來的第一次:“法國人在倫敦,他們參與了,”他看了一眼信紙:“暴亂,但我認為,這很有可能是一次複辟,我是說,君王所擁有的權利的複辟,查理二世是被迫與他的臣民們和解的,但他從未放棄過對王權的追求與對那些‘反叛者’的仇恨,當然,所有的君王都是如此,但這點,他的臣民們當然也很清楚,所以他的大臣和議員們不但不允許他有常備軍,還不允許他擁有屬於自己的領地與錢財,王室的用度,不但不能從國庫中支取,甚至需要國會確認後才能調撥,這對查理二世來說簡直是一種恥辱,但現在,”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現在只怕倫敦已經天地變換了。”
“您是說法國人派遣軍隊去幫助查理二世了嗎?”
“是的,”勒伊特說:“那些人是法國人,他們的外套是路易十四欽定的皇室藍色,所以在暗處像是黑色,在亮處是藍色,他們的紐扣不是花朵,是太陽,那金屬穗子是肩章垂下的流蘇……”大副認真地聽著,一邊也在不斷地思索,“那麽您的意思是……上帝啊,您是說,艦隊嗎?”
“法國與英國間隔著海洋,路易十四要派遣軍隊就只有用船,而他們……”勒伊特看向大副:“他們要牽製甚至剿滅我們,就必然會組成一支聯合艦隊,只是在對我們正式開戰之前,這支艦隊先從泰晤士河往上,直達倫敦,協助查理二世獲得了真正的權利,這樣他們就不必擔心在作戰的時候,英國的國會會和荷蘭議和——”他露出了一絲譏諷的神色:“畢竟英國人的艦隊連一支商船船隊都打不過,我想那些議員們一定早就開始猶豫了。”
“那麽!?”大副驚叫到,英國國會有恃無恐就是因為查理二世沒有屬於自己的軍隊,但如果路易十四願意出手,那麽查理二世應該已經取得了任何一個君王應該有的權利,這對荷蘭幾乎可以說是一個噩耗,因為查理二世無論為了什麽,都不可能與荷蘭議和——荷蘭至多只能讓出自己的殖民地,航線等等,但英國與法國的聯盟若是可以達成預期的目標,他們還能瓜分荷蘭本土。
“不,我們還有機會!”勒伊特從椅子上跳起來,“您難道沒想到嗎?暴亂發生在三天前,而我們還沒在大海上看到聯合艦隊的影子,而從法國的加來或是敦刻爾克到倫敦,又停駐了這些天,那些艦隊必然需要在開拔前保證補給充足,他們可能還在英國,還在某個港口,或是海灣裡!”他在狹小的艙房裡揮動拳頭:“讓我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吧,讓查理二世知道,他的大臣們畏懼我,並不是沒有理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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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理二世睡了他自49年1月30日,也就是他父親被斬首之後,最好的一覺,醒來的時候隻覺得渾身舒暢,萬分輕松,他站起身來,在仆人的幫助下換上絲綢的晨衣,對著窗戶打了一個哈欠,在用早餐之前,他先去被新開辟成浴室的小會客廳裡洗了一個澡,這也是從巴黎流傳過來的風尚,只是在今天之前,他洗浴的頻次並不高,因為洗浴是一件異常耗費錢財的事情——但,哈哈,現在他就是英國,英國就是他,他再也無需數著手裡的金幣過活了。
查理二世浸泡在氣味馥鬱的浴水裡,望著並不熟悉的天花板,直到今天,他還有點猶如夢中一般的恍惚感,那些就如沉重的巨石一般壓在他身上和心上的玩意兒居然就被這麽輕易地搬開了?只是一晚,他就是一個真正的國王了?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臉色,可以隨心所欲地頒發法令,建立軍隊的國王?掌握著整個國家與子民的命運的獨裁者?一想到這裡,他就不由得發笑。
他的笑容就這麽一直掛在臉上,直到用餐的時候,他突然有了一個主意,“我要回懷特霍爾宮。”他說:“將餐點一起搬過去,我要看著廣場用餐。”
這個要求立即被服從了,但查理二世的王后不太理解:“陛下,”她溫和地問道:“難道這個房間不好嗎?我們可以換個房間,我怕懷特霍爾宮沒法整理出一個合適的房間來。”
“沒關系,只是一個早晨罷了。”查理二世溫和地說,伸出手去撫摸了一下她隆起的肚子,“等我回來,親愛的王后,和我的兒子一起等著我,但不要耽誤了用餐。”
王后隻得從命,另外一個原因是,她也猜到了查理二世的企圖。
懷特霍爾宮在98年的倫敦大火中就被焚毀了一部分,一直沒錢修繕,本來他們早就可以搬到漢普頓宮來,但查理二世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沒有同意,然後在幾天前的暴亂,不,國王對叛賊的審判中,懷特霍爾宮燃起了大火,徹底地毀了,他們就搬遷到了漢普頓宮,至於查理二世為什麽要在一片廢墟中用餐……
在仆役們的一片忙亂後, 查理二世終於得以在懷特霍爾宮面對廣場的一個小房間裡落座,他的桌子上擺滿了豐盛的食物,從帷幔遮掩著的歪斜窗框裡看出去,可以看到一個巨大的刑台,而這個刑台……正是查理二世早在十年前就在心裡規劃妥當的。
當查理一世被處死的時候,查理二世還在荷蘭,他沒有親眼目睹那一可怕的場景,但現在他幾乎可以想象得到,因為廣場上的景色已經與48年的重疊了,民眾聚集在廣場,眉飛色舞,興高采烈,也許,對於他們來說,處死一個國王,還是處死一個護國公,又或是處死一個大臣,一個將軍,一個盜賊,一個chang婦,都沒有什麽區別,只要給他們血淋淋的屍體就行。
查理二世在來到這裡的時候還是那樣的急切與期待,但真的看到了狂熱的民眾,看到了那些曾經在他面前不可一世,現在卻狼狽不堪,神色萎靡的大臣……他又覺得有些興味索然,但這種興味索然不會影響到他的食欲與開始的計劃。
他開始用餐,那些曾經無比尊貴的頭顱也正一顆顆地從刑台上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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