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西米亞女巫的出現讓國王有些興味索然,因為有貞德在前,路易對其還是有那麽一點期望的,至少法蘭西的宮廷裡不能都是來自於加約拉島的巫師,巫師與巫師之間也有派系與地域之分,雖然加約拉島的巫師們也有一些來自於安茹,也就是那不勒斯的法國後裔,但在宮廷中,任何一個勢力獨佔鼇頭都不是好事,或者說,只有王冠才有權在黑暗中熠熠生輝。他以為可以見到另一個成熟的體系,哪怕人數不夠理想也無所謂,但他看到的是一個離散的,崩潰的,前後無法接續的巫師團體,這比一個野心勃勃的混蛋還讓國王心情低落,因為一團散沙顯然要比一柄利劍更難利用和掌握,等到雙方開戰,加約拉巫師對波西米亞女巫近似於碾壓的優勢更是讓國王改變了原先的主意。
既然沒有可用的地方,又可能會給法蘭西帶來混亂,那麽——瑪利所說的,並不完全是謊話呢。
馬尼特並不知道她們的命運在國王一見到她們的時候就被注定了——裡世界的存在,以及巫師總是與與表世界保持著一定的聯系並不是沒有原因的,沒有一個安定的棲身之所,就意味著思想與知識無法完整地承接下去,波西米亞人的生活固然自由,但這種自由是用珍貴的傳承換來的,無法保存書籍,無法保存材料和卷軸,即便咒語可以口耳相傳,但總是會因為各種意外出現差錯或是遺失,還有的就是外厲內茬的所謂尊嚴,還有被無知推動著的不知所謂——她們離開宮廷太久了,早已忘記了那些爾虞我詐,或是說,這些女巫原本就不擅長這個。
在失去了她們對國王最大的價值之後,她們又沒能抓住唯一的生機,如果她們立即決定匍匐在國王腳下,付出一切來換取教團的延續的話,或許還有將來,但即便有維薩裡的提醒,她們還是猶豫了好幾天,才放棄了原先的幻想,召喚女巫們往加來,在加來,加約拉島的巫師們會重新訓練和指導她們,將會有一千名女巫隨軍出征——她們永遠不會知道,國王已經在心中簽下了一份密令……在佛蘭德爾之戰後……
國王在書房懸掛著一張巨大的全球地圖,雖然這份地圖失真的地方很多,尤其是對兩個新大陸,另外另一個大陸……暫時還未呈現出真正的原貌,現在它還被稱之為新荷蘭,一看到這張地圖,路易就不得不一次次地按捺下心中沸騰的熱血,還太早了,他,還有法蘭西的漫長政途現在才踏出了第一步,而這一步是不是能夠走好,直接影響到他之後的統治,可以說,注視著他的人可能超過了以往的所有,從羅馬的教皇,到神聖羅馬帝國的利奧波德一世,英格蘭的查理二世,甚至是裁判所的大審判長以拉略(直至現在,他也未有將所有的賭注投在國王身上),還有曼奇尼家族統治著的加約拉以及裡世界的其他人……
奧爾良公爵王弟菲利普走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一幕,他是寥寥幾個不經求見就能徑直走進國王房間的人,這個特權讓很多人又是羨慕又是憎恨,他也知道,就連孔代親王也曾經在國王面前質疑過這份權利,還有王太后也不太讚成,他們未必是出於私心——畢竟他距離王座太近了,而且野心也是能夠被培養出來的。
就連他的妻子,亨利埃塔公主也曾經勸過他,與國王保持一個臣子與君王應有的距離,放棄一些無關緊要的權力,避免引起國王的疑心,但驕傲的菲利普從未將這些話放進心裡,王兄敢給,難道他不敢接受嗎?雖然說,若是有一天王兄想要將這些權力收回去,
他也會欣然奉上,哪怕王兄要他離開巴黎,回到奧爾良,又或是被放逐到萊昂或是馬賽,他也毫無畏懼,他已經不是那個身著小裙子的幼童,會因為心中的怯懦而無恥地試探兄長對自己的真心實意。不過最近他確實時常看到國王注視著地圖——一些地方依然不被人們承認,就像是新荷蘭一直被人們視作一座島嶼,只有王兄認為,那是一座不亞於美洲與非洲的新大陸,只是這個時候,法國還不能四面樹敵,事實上,他們出征佛蘭德爾,就讓荷蘭上下充滿了不安而又急躁的情緒,更別說意識到自己可能被愚弄了的利奧波德一世,只是現在人人都知道神聖羅馬帝國與法蘭西已經達成了一份秘密協約,保存在意大利的托斯卡納大公手裡,秘而不宣,他只能自己咽下那份酸苦的果實,不過若是有可能,啊,他看了一眼手中的情報,也許已經開始了,對法蘭西的另一種攻擊。
“你是說,奧地利的使臣正在四處活動?”路易打開密信看了一遍,又把信件交給菲利普,“等一下,”他說:“我先讓邦唐點上蠟燭。”剛才,他在閱讀密信的時候就覺得有點吃力,抬頭一看才發現天色已暗——一看到拿著密信信筒的奧爾良公爵進到房間,就立刻退出來的邦唐一聽到國王召喚,就立刻帶著幾名仆從端著燭台走了進來,房間裡頓時亮如白晝,前後不過幾秒鍾的時間,顯然不是等到國王吩咐才想起來去準備蠟燭,奧爾良公爵讀著信——他只是從密探這裡得知了大概,具體內容還是要看信,一邊瞥了邦唐一眼,也不怪國王對這位近侍始終信任有加,除了從少年起就陪伴在側的情分之外,這位近侍一向思慮周全。
等到侍從們都出去了,菲利普才將密信放回到書桌上,那張秀麗的,因為輪廓柔和而傾向於女性化的面龐籠罩上了一層淡淡的惡意:“荷蘭,瑞典,和英國。”
“是最有可能的。”路易說,荷蘭不用說,所謂的荷屬尼德蘭就是荷蘭,而西屬尼德蘭正是法國與荷蘭之間的唯一屏障,在這片土地屬於西班牙的時候,因為間隔著一個法國,西班牙對荷蘭的威脅並不大,但若是法國得到了西屬尼德蘭,那麽荷蘭的大門就等於向法蘭西敞開了;至於瑞典,卡爾十世,也就是克裡斯蒂娜女王的表兄,已經在1660年死去,現在坐在王位上的是他的兒子卡爾十一世,由他的母親和父親指定的五位大臣攝政,而瑞典對法國的敵意則來自於法國對已退位女王克裡斯蒂娜的保護與縱容,他們擔心著克裡斯蒂娜女王隨時隨地的卷土重來。
“那麽您是否要支持克裡斯蒂娜女士呢?”菲利普問。
說到克裡斯蒂娜,路易就不由得蹙眉,他起初確實有著這樣的計劃,但克裡斯蒂娜,這位女士的種種作為實在是令人不敢相信,也不敢有任何安排,從她在楓丹白露殺死了自己的近臣,到竟然在毫無準備,毫無積蓄的情況下,就宣稱要從自己侄子手中奪回王位的宣言來看,她是一個性情衝動,毫無章法的人,而且從她統治時期發生的事情來看,太過鋪張奢靡,令得國內的民眾難以維生這點是毋庸置疑的了,最糟糕的是,克裡斯蒂娜如今已經四十歲了,依然沒有一樁合適的婚事,當然也沒有有合法的繼承人,就算她立即結婚,也未必能馬上有個孩子——而且她現在已經皈依了天主教,也就是說,已經喪失了繼承瑞典王位的資格——瑞典的新教教徒們不會允許他們有著天主教女王,這樣……要推舉克裡斯蒂娜上位,其中的阻礙要比馬扎然主教時期更多,也更沉重。
“卡爾十一世是個怎樣的人?”路易問。
菲利普迅速地在心裡整理了一下他從使臣密探這裡得到的資料,卡爾十一世五歲即位,他的母親和大臣們代他統治著瑞典,但瑞典的王太后與權臣顯然不如馬扎然與安妮王太后,“據說那位國王直到今天還無法通順地念出一章經文,”菲利普說:“他對於學習也不太熱衷,更喜歡騎馬狩獵,除了德語之外幾乎不會說其他國家的語言,又很害羞,與大臣的交流都必須通過王太后,我們的使臣幾乎與他沒有任何往來,他對瑞典之外的事情,不,應該說,對於宮廷之外的事情,應該一無所知。”
路易微微垂下眼睛,重新看了一遍密信:“那麽人們對他的評價如何?”
“誠實,正直,虔誠。”菲利普說,說完,他也笑了,這麽一個被拘禁在深宮之中的君主,他們的大臣與民眾居然還堅定地認為他會是一個好國王,只能說是瑞典王太后與攝政大臣十分擅長操縱輿論,畢竟招牌必須金碧輝煌,才能保證假他之名發出的每一條旨意都能被承認和服從。
“他現在也已經有十一……歲了吧,”路易並不認為每個人都能夠如自己那樣有著另一個成熟的思想,但十一歲,對於一個君王來說……已經足夠大了,“我有一件事情要交給你去辦,”他說:“菲利普,設法接近卡爾十一世,看看他是真的喜歡狩獵,還是必須喜歡狩獵……”如果是後者,那麽他也許就可以轉換一個方向了,一個孩子能夠懂得別人“希望”他怎麽做,有怎樣的“愛好”,而不是如克裡斯蒂南女士那樣貿貿然地在沒有任何把握的情況下就大張旗鼓地索取權力,但就這點,就足夠讓路易改變注意了。
“如果是後者,”菲利普問道:“您是想要爭取卡爾十一世嗎?”
“距離爭取還遠得很,”路易說:“但如果他願意,我會成為他的支持者。”他沉吟了一下,“等等,你這裡有卡爾十一世的畫像嗎?”
“畫像?”菲利普說:“有。”只是一樣是穿著小裙子的,因為菲利普就住在盧浮宮的緣故,放在箱子裡的卡爾十一世的畫像很快就被拿過來了,這是一幅小畫像,只有手掌那麽大,但從畫像上來看,卡爾十一世沒有畸形或是遺傳病的表征,“王兄?”菲利普試探著問道:“您是有意將伊麗莎白?”
伊麗莎白是路易和特蕾莎的第二個孩子,62年降生,隻比她的長兄小一歲,但路易想起她並不全是因為要爭取荷蘭的卡爾十一世的緣故,可以說,哈布斯堡的詛咒已經在整個歐羅巴流傳開了,但以後他的孩子如果要繼續王室之間的婚姻,只怕很難躲開哈布斯堡的血脈,這樣,卡爾十一世無疑成為了一個相當好的人選,他的母系血統來自於薩克森選帝侯,父系血統來自於普法爾次選帝侯,密信中說這位國王雖然幾乎等同於一個文盲,但身體十分健康強壯。
一個健康強壯的國王對於婚姻,以及婚姻帶來的盟約意味著什麽,路易再清楚不過了,他原本期望著查理二世能夠盡早有個繼承人,可惜的是這位風流君主雖然有了好幾個私生子,但他的王后直到今天也沒能給他生下一個兒子來,而且看來希望越發渺茫……在英國國內,也有不少人支持查理二世的弟弟約克公爵——約克公爵倒是有了一個兒子,但就因為他的野心,路易就不會支持他——約克公爵為了那個位置,一向對議會卑躬屈膝,可以想象,一旦他成為了國王,英國的倒法派就會立即佔據上風,既然如此,他還是願意繼續與查理二世做朋友。
現在菲利普可總算明白王兄為什麽要當初要一心一意地留下查理二世,又拒絕承認護國公克倫威爾的正統性了,如果現在坐在王位上的是克倫威爾,只怕英國會比神聖羅馬帝國更主動——英法的百年戰爭,耿耿於懷的可不止法國人,尤其是最近幾年,英國在法國的局勢簡直可以稱得上急轉而下,他們不但沒能拿到加來,還失去了敦刻爾克,又因為亨利埃塔公主與奧爾良公爵的婚約,讓法國得到了整整三十艘巨船,從而得以組建起自己的艦隊,他們選擇性地遺忘了那些笨重的大船幾乎都是他們半放棄的,不斷地抨擊著做出這個選擇的查理二世和他的近臣。
但從查理二世這方面來說,他的選擇沒錯,至少有路易十四的支持,議會的議員們,還有那些大臣,即便對他的所作所為非議不斷,卻始終不敢踏出最後一步,更別說如同對待他的父親查理一世那樣對付他了,他只需要忍耐一段時間,等到積蓄起足夠的力量,要拿回國王的權力也不過在一朝一夕之間——路易對這沒什麽可說的,唯一的擔憂就在於這位朋友聲色犬馬的生活,“快活王”的名聲就連遠在馬賽的法國農民都有所耳聞,這樣通宵達旦的狂歡,對於身體的傷害是非常大的,他可不希望突然有一天,查理二世的噩耗跟著英國人的戰船一起出現在他面前。
“但現在查理二世似乎並沒有多少對抗英國議會的力量。”有查理一世在前,議會的議員們對國王可是非常警惕的,而且查理二世可以說是相當親法,也招致了很多人的不滿。
“這裡不需要查理二世,”路易說:“荷蘭與英國依然處於戰爭狀態——哪怕他們為了對抗法國而暫時攜起手來,嫌隙可不是說沒有就沒有的,讓你,還有達達尼昂的人都動作起來吧,我要弄清楚,英國與荷蘭之間,有多少無法緩解的仇恨,它們又各自屬於誰?”
奧爾良公爵點了點頭,國王的視線此時依然停留在地圖上,這讓王弟的視線也跟了過去,於是他看到了插在東南部朗格多克的一枚飛鏢, 被塗刷成紅色的飛鏢在地圖上還有幾枚,分別是西南部的夏朗德,聖東日,還有魯瓦河地區與普瓦圖,還有布列塔尼與法國北部的一些地方,於是他立刻就猜到的,這些飛鏢代表著胡格諾派的聚集地。
胡格諾派就是法國的新教教徒,起源於加爾文派,與篤信天主教的法蘭西王室之間的仇怨也不少,美第奇的瑪麗王太后主持的聖巴托羅繆之血腥夜在造成了數萬胡格諾歐派教徒的死亡,以及胡格諾派的首領亨利(也就是之後的法國國王亨利四世)改信之後,天主教徒與胡格諾派之間的爭鬥就沒有停止過,等到亨利四世頒發南特敕令,令人不安的暗流才終於緩和了一點,但隨著近幾年的動蕩,那些可惡的渣滓又得以重見天日,路易在敦刻爾克遭受的刺殺,以及洛林和阿爾薩斯的暴亂,幾乎都有胡格諾派的暗手在裡面。
“現在不行。”在弟弟擔憂的目光中,路易還是搖了搖頭,他去查探過胡格諾派在法國的力量,雖然在洛林阿爾薩斯事件中,一些胡格諾派被驅逐了,但現在法國依然有五十萬名胡格諾派教徒,大部分人都可以說是無辜的,而且其中大部分是擁有封地的爵爺,大商人,行會首領與手工業者——他們對於路易之後的計劃有著很重要的作用,不能因為國王的一時之怒被殺死或是驅逐,這固然能夠令天主教徒們欣喜不已,但對法國的經濟將會是一大打擊。
“但也不能這樣會放任他們。”路易說,然後他將手放在了地圖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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