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倒是有些西班牙人的風格。”路易十四低聲說道。
“什麽?”小歐根疑惑地問了一句。
路易十四的意思是,雖然騎士文學萌芽在法蘭西,但不容辯駁的是,將之發揚光大的是西班牙,人們看塞萬提斯寫的《堂吉訶德》,無不哈哈大笑,但若是有心,就能看出,堂吉訶德雖然精神錯亂,行事荒唐,但他所有的行為都是遵照騎士的八大美德——謙恭,正直,憐憫,英勇,公正,犧牲,榮譽,靈魂(即虔誠與信仰)而行的,他在這條道路上從未行差過,始終保持著無畏的精神、堅守對正義的篤信,也不曾動搖過對妻子的忠貞,面對“強大”的敵人也從未有一絲一毫的退縮。
事實上,在第二部的時候,很難說堂吉訶德的敵人究竟是臆想出來的風車巨人,魔法師,魔鬼,還是那對百無聊賴,拿堂吉訶德,這個雖然已經即將老去卻依然擁有一顆滾熱與純潔的心的好人來捉弄,打發時間的公爵夫婦以及其同謀。
堂吉訶德完成於五十年前,但從中可以看出作者塞萬提斯並未將騎士精神視作“落後”與應該被“放棄的”,恰恰相反,在西班牙這頭鎏金的銅獅正在逐漸褪去光彩的時候——就像是他在書中所描寫的那個,已經不再崇尚騎士精神的世界,他的每一次落筆,無不是在呼喊,祈求西班牙人能夠如同他書中的那個堂吉訶德那樣,重新舉起長矛,跨上駿馬,撿拾起他們的信心與勇氣,再一次將西班牙推上世界的巔峰。
可惜的是,從五十年前,不,從查理五世之後,西班牙的貴族們就如同他書中的公爵夫婦那樣,輕浮,怯懦,沉溺在往日的榮光中不可自拔,他們不但心甘情願地混沌度日,還希望別人也這樣做,仿佛不去關注外面的世界,他們的世界就能永恆不變。
這對波旁是件好事,但對西班牙不是。
為了研究西班牙人,路易十四當然是仔仔細細地閱讀過那本有些叛逆的“唐吉坷德”的,以至於一聽到小歐根如此說,他就下意識地想到了在十六世紀還十分盛行的“騎士之愛”,這種愛情具體體現在英勇的年輕騎士與他傾慕的已婚貴女之間,他們可能畢生沒有超過親吻手指的親密關系(也不提倡),更多的時候只是相互遙望,貴女會贈給騎士酒杯、戒指或是貼身衣物,騎士在比武大會上聲稱為某位貴女而戰,也可能會發誓保護貴女的丈夫與親眷,甚至後代,或是去做某件崇高的事情,並且實踐諾言直至死亡。
只是這種行為,也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變了味道,騎士們與貴女之間的“崇高之愛”最終變成了追逐床榻之事的卑劣行徑,現在已經很難看到某位男士會那樣充滿熱情與堅定地去愛某位女士,哪怕在婚姻中,也充滿了金錢的臭味兒與對權勢的渴望。
小歐根對大郡主懷著一份真摯的愛情,但他也許是出於自卑,也許是出於自製,也有可能,是因為大郡主對小歐根,只有姐妹對兄弟的情感,而不是愛情,這份感情並未能開花結果——但小歐根沒讓這份感情在黑暗中枯萎腐爛,而是將它升華為另一種更為崇高的存在……
也更艱難與痛苦。
路易十四這時候並不知道小歐根果然如他所發下的誓言那樣用一生來踐諾,畢竟小歐根還是個不足二十歲的年輕人,尚未沾染世俗肮髒的孩子們總是有些令人憐惜的純真氣質。大郡主如今已經是普魯士的王太子妃,小歐根如果得到了他的允許,會常駐西班牙,守衛在卡洛斯三世身邊,相距千裡,無論多麽炙熱的情感也會慢慢地淡化與消失,等到那時候,他會授意特蕾莎王后,或是王太后,為小歐根挑選一名合適的妻子。
他終究也是路易十四看著長大的孩子,也是瑪利.曼奇尼的親眷。
“讓我再想想吧,”路易十四說:“我還是希望你能回到凡爾賽去。”
“您如果需要我,可以隨時召喚我回去。”小歐根說,“我是您的孩子,陛下,說句僭越的話,夏爾殿下就如同我的弟弟一般,我會守護在他的寢室外,炯炯有神地度過每個夜晚。”
路易十四明白小歐根的意思,哪怕夏爾順遂地在托萊多登基,西班牙人們認可了卡洛斯三世,但反對者與激進派永遠不會缺席,在宮廷與朝廷,還有軍隊中,路易十四肯定要從自己的政治與經濟體系中分裂出一部分來匡扶自己的次子,也是為了不至於步上西班牙-哈布斯堡的後塵——貴族們的權力將會受到限制,腐朽的法令與傳統要被廢除,屍位素餐的官員會被罷黜……這些失去了原有利益的人會做出什麽事情來,路易十四再清楚不過。
而在歐羅巴的傳統中,讓征服了新領地的將領成為總督,或是重要的代理人是很正常的事情,一來是因為被征服之地的民眾不免要懾服於他的余威,二是他對新領地至少要比旁人更熟悉,不至於出現被本地人戲耍與欺瞞的蠢事。
就如同聖地亞哥十三騎士們抱怨的那樣,如果小歐根要留在卡洛斯三世身邊,他們就要面對一個曾經見過他們最狼狽,最不堪樣子的同僚了,面對著一個曾經如此徹底地擊敗了他們的敵人,很難有人能夠厚顏無恥地假裝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這樣,無論他們要操縱年幼的卡洛斯三世,或是掣肘法蘭西的官員,都會有所忌憚。
別說小歐根,就連盧森堡公爵,路易十四都有心讓他留在卡洛斯三世身邊,只是……沒人會覺得托萊多的老王宮,或是馬德裡的新王宮,能夠與凡爾賽相比,盧森堡公爵是因為大孔代的關系,始終與路易十四保持著一個疏遠而又冷漠的關系,他被遠派到馬德裡一點也不讓人感到意外,但小歐根——在這場戰役結束之後,沒人會再把他看做一個孩子。
路易十四將小歐根留在西班牙,準會有人覺得他是被法國國王流放了。
小歐根卻誤會了路易十四的沉默,他遲疑了片刻後說:“如果您覺得有必要,我也可以仿效蒂雷納子爵……”
“快別胡說了。”那是兩碼事,路易忍下來了沒說,那太傷孩子了。
蒂雷納子爵的年齡事實上已經相當不適合成為如北荷蘭這樣重要地區的總督了,但路易十四,他自己為何要堅持去到那裡呢?這還是不是因為蒂雷納子爵從母系的血脈上來說,是奧蘭治家族的子孫,英國的查理二世用奧蘭治家族的威廉三世來招攬與裹挾奧蘭治家族的支持者們,法國的路易十四當然也可以用蒂雷納子爵來分化與肢解他們。也正如路易十四預料到的,即便如今荷蘭有人借著奧蘭治最後一位男性繼承人,威廉三世的名義號召荷蘭人反抗法國人的統治,也因為蒂雷納子爵而始終無法形成規模。
蒂雷納子爵是奧蘭治家族的外孫,但他勝在曾是荷蘭人所推崇的一代軍事天才莫裡斯親王的弟子,他曾在舅舅身邊從軍六年,接受他的教導,十九歲才回到法國,他如今回到荷蘭,居然還有不少軍官記得“沉默威廉”(第一代奧蘭治親王)的外孫,莫裡斯的外甥。
蒂雷納子爵原本就是一個溫和,仁慈,守禮的人,在北荷蘭他也無需違背自己的良心,殘酷地統治母親一系的民眾,他在法屬荷蘭三省的時候,哪怕從未停止過對反法者的追捕與審判,但在平民中,他的聲譽卻相當好,好到人們將他稱為荷蘭的蒂雷納,或是法蘭西的奧蘭治。
小歐根這樣說,是有意如蒂雷納子爵一般,以“利奧波德一世私生子”的身份,來安撫與控制西班牙的親哈布斯堡一派,帶著一些天真浪漫的意味,路易十四甚至不忍心明確地告訴他這是不可行的……歐羅巴的私生子生來就要比一般人背負著更重的過錯,如果他們有意染指婚生子的權力就更是如此——私生子中並不是沒有出色的人才,像是旺多姆公爵——他能夠與路易十三,還有黎塞留主教為敵多年,最後還能全身而退,不管是封號還是領地,都沒有丟失,就看得出他是個多麽機敏的人,但這樣的人,最終依然要讓自己的兒子娶一個平民女子(曼奇尼家族並非貴族),只因為她是馬扎然主教的血親,以及王室夫人的姐妹,更要讓自己寄予重望的孫子進入國王的軍校,軍隊,為國王打仗,才能將手中的權柄傳承下去。
又像是西班牙的唐璜公爵——順帶說一句,他正在困守馬德裡,還在猶豫是否要向路易十四投降——他雖然曾在敦刻爾克戰役中被俘,卻也是一個傑出的將領,一個不錯的領主,但無論如何,他還是要向卡洛斯二世,一個畸形兒與瘋子面前脫帽屈膝,向他效忠,向他致敬。
他固然曾經作為攝政王統治了西班牙多年,但從未有人,甚至包括他自己,有著取而代之的想法。
至於貴族與官員,還有主教們的私生子,就更多了,他們如今的處境還要好些,畢竟政府與殖民地都需要大量的新血補充,但在往前一些,他們的處境也不過是比仆從與農奴好一些,甚至在他們血緣上的父親死去,與他們同父異母的兄弟上位後,他們就會淪落成後者。
時至今日,雖然私生子被安排成政府職員、教士或是軍士的情況大大多於從前,但他們在政治層面,婚姻層面,乃至人際往來方面還是會遭到歧視,有時候歧視還算好的,更多時候他們索性被無視了。
小歐根也是因為被養在特蕾莎王后名下,又被路易十四看重與愛護,才不曾受到知情人的冷待,他沒嘗過這種苦頭,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一旦暴露,不但無法如蒂雷納子爵的奧蘭治血脈那樣成為助力,反而會讓他陷入到一個悲慘的境地裡去,他的話語權不會被增強,只會被削弱——一個私生子……對吧,就算利奧波德一世沒有婚生子,他也沒有任何權利可言,何況利奧波德一世甚至沒有在法律層面承認他。
幸而路易十四無需過於清楚地和他結束,小歐根還是很願意聽從國王與“父親”的勸導,或是命令的。
“等我們到了托萊多,”路易十四說:“我們再來決定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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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德裡的唐璜公爵已經決定投降了。”教士向托萊多大主教遞出了一封密信。
事實上,是不是密信已經不重要了,托萊多大主教原先期望的, 因為信仰與個人利益,而產生的強烈敵對情緒帶來的大規模反抗沒能掀起一點波瀾,也許是因為原先國內就有新教教徒(胡格諾派教徒)與天主教徒的矛盾,甚至引發過多次內戰,法國國王一開始就對這些問題異常警惕,他麾下的將領也沒有錯誤地踏入他們設下的陷阱。
至於那些據守一地的領主與貴族們——他們見到了法蘭西人的下場,當然是不願意束手就擒的,但他們依仗的西班牙方陣,哪怕已經有了百分之七十,八十甚至九十的火繩槍手的比例,還是無法與已經真正有了“熱武器戰爭”思維與作戰方式的法國人相抗。
法國人的將領中有不少年輕人,但他們一點也沒有年輕人應有的急躁與魯莽,這要歸功於他們在軍事學校中受到的教導與演練——他們穩穩當當,彼此呼應,一步步地蠶食鯨吞了卡斯蒂利亞的大部分地區,還有從白色海岸到柑橘花海岸的海域與港口,以及從加泰羅尼亞地區蔓延出去的城市、山地與田野。
若說路易十四的軍隊是火焰,那麽托萊多大主教大概已經能夠看到西班牙這張古舊的羊皮地圖上,已經處處泛起了焦黑的顏色,只有很少一點,譬如托萊多,還是空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