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埃塔公主,奧爾良公爵夫人的死亡就像是一柄鋒利的刀子,徹底斬斷了法國與英國短暫的柔情蜜意——從康沃爾公爵與路易十四起誕生的友誼終於告終,查理二世的弟弟約克公爵從維也納回到倫敦後,又迅速地以國王使臣的身份來到凡爾賽,向法國國王路易十四呈遞了一封信件。
這封書信可不如之前的往來那樣含情脈脈,相反的,裡面充滿了令人不安的種種惡劣措辭,從表面上說,查理二世在信中重提了奧蘭治家族,他說,現在的烏得勒支親王,也就是威廉三世,本就是荷蘭的正統——這時候他倒是對當初出賣囚禁這個親眷,瓜分其領地的事兒絕口不提——他在信中大言不慚地作為威廉三世的庇護人要求路易十四交還原本應當屬於威廉三世的被荷蘭,格羅寧根,與弗裡斯蘭。
這種要求當然沒可能得到允可,事實上,約克公爵是在朱庇特廳大聲念出這封信的,最後一個音節方才落下,環繞在他四周的法國人都大聲地鼓噪起來,將軍與元帥們甚至舉起了手中的權杖,就像棍棒那樣揮舞著他們——在這個時代的歐羅巴,可沒有禮遇使節的約定俗成,尤其是兩國即將開戰之前,使者很有可能會被處以酷刑後斬首,好一點就是被強烈地羞辱後驅逐出去。
約克公爵的臉色有點發白,雖然他自認為比兄長查理二世更勇敢……但他記得法國人很喜歡往敵人的使者身上倒滿柏油,黏上羽毛後推到街上去遊行——這種做法看似不致命,但如果去除柏油的時候不夠細心,將柏油連同皮膚一起剝下,就很容易引起高熱與潰爛。
他都不確定他的國王與兄長是不是會願意讓巫師和醫生來為他治療。
路易十四倒是毫不驚訝,查理二世對亨利埃塔幾乎沒有任何感情——你怎麽能要求一個年齡相差近二十年,相處時間不超過三年,彼此之間更是爾虞我詐的兄妹有什麽真情實感,但對英國人來說,亨利埃塔的死就代表著英國與法國的盟約自然中斷,因為亨利埃塔足夠年輕,其中的陰謀論更是日囂塵上。
哪怕大部分英國人連亨利埃塔是個什麽樣子都不知道。
而且當初簽訂協議的時候,查理二世竭盡全力地為自己的外甥威廉三世爭奪荷蘭的心臟烏得勒支的理由就不單純——威廉三世信錯了人,在法荷戰爭中一敗塗地,連上場的機會都沒抓住,查理二世可是功不可沒——但那時候這位國王就一定在想著如何吞下荷蘭……請注意,整個荷蘭。
據說他正在推動法律承認他的數個私生女,鑒於烏得勒支的威廉三世不過而立,查理二世卻有好兩個正在花期的女兒……國王設法為自己的私生兒女謀得一門顯赫的好婚事也不是什麽新鮮事,但如果——如果至今未婚的威廉三世不得不與查理二世聯姻,那麽作為嶽父,吞並女婿的領地同樣也不罕見……具體可見神聖羅馬帝國皇帝馬克西米利安一世的操作,他就是設法讓自己的嫡長子腓力做了西班牙女王胡安娜的丈夫,以此來奪取西班牙的王權。
這封信與其說是為威廉三世發聲,倒不如說是在為查理二世發聲。
約克公爵心驚膽戰地等待著,幸而路易十四一如既往地寬容,他“要求”公爵立刻回到他在巴黎的住所(而非他在凡爾賽的房間),從此刻開始,他和他的隨從都要接受監視,不得隨意離開宅邸,直到他們離開,當然,最好是馬上離開,因為國王並不能保證他的民眾會對他們如何。
約克公爵與隨從在自己的宅邸裡連蠟燭都不敢點,但在黎明到來之前,還是有一大群憤怒的巴黎人跑到街道上,盯著他們的馬車一個勁兒地丟死狗死貓死老鼠,還有臭雞蛋、魚內髒與糞便,幾個貴族笑吟吟地駕著馬車跟在後面,為平民們繳付罰款——他們也曾有這樣的待遇,那時候他們有多狼狽,多惱怒,現在就有多快樂。
放在平時,這種歡慶活動必然會有奧爾良公爵這個大寶寶的一份,但他現在正忙於處理亨利埃塔的身後事,還有大郡主的婚事,根本無法脫身,只在晚餐的時候痛快地喝了好幾大杯葡萄酒。
“少喝點吧。”路易說:“接下來我們只會越來越忙。”
奧爾良公爵用責備的眼神瞥了兄長一眼:“這時候就別提這種掃興的事兒了,陛下。”他感慨地說:“約克公爵竟然都沒有提出去見亨利埃塔最後一面。”
“有血緣關系並不意味著必須感情深厚。”國王說。
“您讓蒂雷納子爵打造的北荷蘭-格羅寧根與弗裡斯蘭一線一定會讓查理二世感到驚喜。”奧爾良公爵喃喃道,“如果亨利埃塔知道,一定會感到高興的。”
“不,”路易搖頭:“她雖然說自己是個法國人,但事實上,她仍然有一部分頑固地屬於英國,只是她無法選擇,就索性自欺欺人了。”他拿過奧爾良公爵身前的杯子,握在手裡:“你說,如果大郡主真的嫁去了西班牙,生下了孩子,那個孩子還是應當屬於哈布斯堡,而不是波旁吧。”
“這當然。”
“這樣,西班牙就會變成哈布斯堡與波旁的戰場,就像是威廉三世曾經被英國人與荷蘭人爭奪教導權那樣,若是如此,你覺得最大的受益者會是誰?”
“英國人。”奧爾良公爵歎著氣,“英國人自從失去了在歐羅巴的最後一塊土地,他們就致力讓整個大陸陷入混亂。”
“不然的話,他們又如何對抗他們的敵人,”路易看向窗外:“無論是哈布斯堡,還是波旁,又或是別的誰,任何人想要成為歐羅巴的霸主,英國都會不惜一切地阻止,因為……一旦歐羅巴重新凝聚在一起,那麽英國也不過是個資源匱乏的孤島而已。”
“您想嗎,”奧爾良公爵低聲問道:“您想要成為凱撒嗎,想要成為羅馬的皇帝嗎?”
“凱撒受了二十三刀。”路易說:“當人們跪在你腳下的時候,想要做的可不單是求告或是感謝。”他微微一笑:“我暫時不能回答你,弟弟。”他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
“事情總有那麽多,時間流逝又是那樣的快……菲利普,誰也不能預料到明天的事情,不過我們至少可以做好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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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了,殿下。”以拉略說:“您可以出來了。”
利奧波德一世的長女,哈布斯堡的公主安東尼婭從祈禱室裡走了出來。
她的申訴將會在救主誕生日前得到教皇的允許,經過一系列複雜繁瑣的手續後,他們正好可以在之後的復活齋期間為這樁受詛咒而不得不解除的婚約舉行大彌撒來贖買當事人的罪過——因為這件事情已經經過了利奧波德一世與路易十四的手,羅馬教會也沒有拒絕的權力。
但對於西班牙的保王黨這是絕對無法接受的,他們受不了自己的祖國與人民就像是擺在砧板上的肉那樣被法國與奧地利爭奪,無論是奧地利的腓力還是法國的夏爾,他們都不想接受。卡洛斯二世那個看似健康的兒子就成了他們的救世主,而跑到羅馬揭穿了這個騙局,同時對西班牙王太后與國王卡洛斯二世的死亡有著一部分責任的安東尼婭就成了他們遷怒與拖延時間的目標。
但路易十四將安東尼婭交給以拉略,可不是一時興起或是隨心所欲。
以拉略對路易十四的忠誠是毋庸置疑的,雖然一開始的時候,他們的相處並不愉快——因為過去的經歷,以拉略對位高權重的人都不怎麽信任——但路易十四,以拉略只能說他給的實在是太多了……多到了如果他還是保持著原來的態度,就連他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
他也是來到羅馬後,才發現也不是不能理解巴拉斯——對一個教士來說,梵蒂岡確實是地上天國,法國國王有兩千萬子民,教皇卻有十倍於此的信徒,他們的錢財就如同河流的分支,每日洶湧不絕地流入聖彼得的領地,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權力與威勢——這還是經過宗教改革之後的教會。
就連他也不由得想,如果教會能夠回到最鼎盛的時候,作為教皇的大臣,紅衣的親王,一個主教握有多大的權柄?
有國王的支持,一個教士,尤其是他原本就是一個意大利人,在羅馬立穩腳跟並不難,以拉略以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披上了紫紅色的大主教袍子,也許再過幾年,他就能身著紅衣——隱約中他能感覺到,國王對他的期許不僅於此——只要路易十四,他的支持者能夠繼續勝利下去,或者說,哪怕不是完全的勝利,只要保持現有的位置,以拉略想要更進一步,幾步都不會是妄想。
有了這樣的想法,以拉略當然不會如巴拉斯那樣甘心情願地做一枚棋子,他要做的是執棋的人。
數年經營,他在羅馬已經有了不小的勢力,絕妙的地方在於,教士們覺得他是他們這邊的,宗教裁判所也這麽覺得,他在兩者之間嫻熟地走著鋼絲,不斷地將他認為可用的人收攬到麾下——不過如安東尼婭這樣的關鍵之人,他還是會親自出手的。
安東尼婭遲疑著,以拉略面容秀麗,在年輕的時候還顯得有點陰柔,年長後就顯得愈發溫和可親了,在羅馬,誰不說以拉略主教是個慈悲寬容的好人?但安東尼婭不是一般的婦人,她見過死人,見過被凌虐的人,能辨別鮮血與發酵的死血的味道,看得出血凝結或是滲透進衣料後留下的特殊顏色和質感……
以拉略身著主教便服,也就是說,在黑色的長袍外系著紫紅色的腰帶,小圓帽和鞋子也都是這個顏色,還有披肩的綴邊……這種顏色,又是在用蠟燭照亮的晚上,按理說是很難分辨他身上是不是沾染了危險的顏色與味道——但安東尼婭就嗅到了,那種她時常在卡洛斯二世和他的行刑手……不,應該說,這種感覺更近似於那些宗教裁判所的教士,他們不管之前才做了怎樣可怕的事情,神情與姿態都是這樣輕松自若的……
“別怕,”以拉略柔聲道:“只是一些撲火的飛蛾罷了。”
他想起這位殿下正是遇到了那樣的事情才逃到羅馬來,祈求路易十四的庇護的——托萊多宗教裁判所的教士雖然與他不來自於同一個裡世界,但他們接受的訓練與教導還是同一根源——來自於早期的羅馬教會,他們有相像的地方一點也不奇怪。
“您應該知道吧, ”以拉略略微後退一步,“刀子並不可怕,要看它們被握在誰手裡,我的主人是路易十四——您既然願意向他求告,那麽就應該知道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他輕輕摩擦了下戴著手套的手:“他不是個聖人,但他確實有著許多贅余的感情與底線——您不是他會去傷害的人,所以,請相信他,也相信他派來的我。”
“我保證您看到的都是乾乾淨淨的。殿下,睜開眼睛,盡管大膽地往前走吧。”
安東尼婭感到了一陣輕微的羞慚,她深深吸了口氣,如以拉略說得那樣,大步往外走去。
外面果然如以拉略所說,乾乾淨淨,什麽都沒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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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與此同時,在羅馬郊外的聖迦爾女修道院,一個修女的門被輕盈地打開,一個人影閃了進去。
“小德蘭姐妹,”那個人俯視著和衣躺在小床上的修女,聲音嘶啞:“還是應該稱您——克裡斯蒂娜女士,又或是——女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