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都認為,法國國王路易十四會迫不及待地揮兵南下,擊潰那些膽敢反對他的人,將所有的叛逆懸掛在絞刑架上或是塞進站籠裡,但讓他們迷惑不解的是,法蘭西國王繼魯西永往南,從容地直至加泰羅尼亞最大也是最重要的城市巴塞羅那,而後又抵達了巴爾斯後,他就停了下來。
路易十四在征伐佛蘭德爾與荷蘭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那時候法**隊的陣線,每天,不,每個小時都有可能在推進,其不顧一切的勢頭甚至讓人覺得他們的國王與將軍都發了瘋,讓哈布斯堡的利奧波德一世、西班牙的唐璜公爵以及羅馬教會還沒能反應過來的時候,就達成了他預期的目的。
可他在面對西班牙的時候,卻顯得格外謹慎。
於是就有人說,路易十四已經不複年輕時的勇敢果決,畢竟在這個年代,四十歲在平民中已經是即將邁入衰老行列的年紀了,就算是養尊處優的君王,在四五十歲因為各種原因去世的人也不少,何況路易十四的兒子都已經與葡萄牙公主完婚,也許很快就有了小王子,這位締造了法蘭西歷史上最為輝煌一頁的太陽王由此變得保守起來也說不定。
“你覺得呢?”盧森堡公爵問道。
被盧森堡公爵詢問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蘇瓦松伯爵名義上的長子,小歐根。
“我覺得,這是因為佛蘭德爾、荷蘭與西班牙從本質上就有著很大的不同,它們的將來也是如此。”小歐根說,他如今已經是個很不錯的年輕人了,雖然這個不錯無法加諸於他的容貌與身材上——他和盧森堡公爵一樣不夠高大,微微駝背,五官平庸,雪上加霜的是,他在成年後慢慢地顯露出了哈布斯堡的特征……也就是說,他的下巴是扭曲外凸的,即便奧林匹婭夫人的美貌最終為他中和掉不少,人們印象深刻的還是那張過長的面孔。
但要有人看見他的眼睛,那雙熠熠生輝,充滿智慧的眼睛,準會忘掉上面的事情。小歐根幸運地繼承了利奧波德一世,而不是奧林匹婭夫人的頭腦——在這個時代,利奧波德一世最不幸的就是與路易十四並存,太陽王的光輝遮掩了月亮與星辰的光芒,這位出身於哈布斯堡的皇帝,並不如人們以為的那樣愚鈍無知,只是礙於祖輩們留下的嚴苛律法,諸侯們的百般掣肘,以及局限又危險的領地——奧地利沒有港口與海岸線,在飛速發展的大航海時代就注定了發育不良,另外,它不但被諸多國家緊緊包圍,更是面對異教徒,也就是雖然正在衰退卻依然龐大的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第一道防線。
比起貪婪、虛偽、卑劣到有點可笑的奧林匹婭.曼奇尼,有著一個聰明的腦袋,在凡爾賽宮,伴隨著王太子以及昂吉安公爵等貴胄子弟一同長大的小歐根,又得路易十四恩許,成了法蘭西皇家軍事學院的第一屆學生,在那裡他與約瑟夫、讓.巴爾,還有其他幾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成為了至交好友,又承蒙大孔代、盧森堡公爵以及沃邦,蒂雷納子爵等將領的指點,無論在功課上還是在軍隊裡都得了不少褒獎與青眼。
唯一值得詬病的,也就是他那微妙的身份——不過知道這件事情的人很少,就連盧森堡公爵,也是大孔代在知曉小歐根將會隨他一同出征卡斯蒂利亞地區的時候,寫信來提醒他後才明白過來,為什麽小歐根.薩伏伊會被安排到他這裡,而不是隨駕。
這裡我們要重新整理一下有關於小歐根的身份,他的母親是瑪利的姐妹,也是一個曼奇尼,她的婚姻不如她的意,主要是因為瑪利的一意孤行與僭越行為惹怒了王太后與馬扎然主教,不過即便如此,蘇瓦松伯爵也算得上是一個好丈夫,畢竟曼奇尼家族原先不過一介商賈——巫師的爵位是無法在表世界裡得到承認的。
她能攀附上這門婚事,還是因為她是紅衣主教的外甥女。
那麽蘇瓦松伯爵呢,蘇瓦松伯爵領位於法蘭西,因為法蘭西的爵位是跟著領地走的,所以不用多說,這個頭銜必然屬於一個法蘭西領主,這個領主就是蘇瓦松女伯爵,也就是現伯爵的母親,女伯爵的父親,正是薩伏伊的親王殿下,也就是薩伏伊大公的弟弟。
所以說蘇瓦松伯爵雖然繼承了母親的爵位,但他的姓氏還是薩伏伊,小歐根的姓氏也是由此而來。
薩伏伊原先是個伯爵領,而後有幸晉升為公國,薩伏伊大公一直致力於更進一步——不過現在大概沒人去關心此事,薩伏伊的位置恰好在法蘭西與意大利之間,右上方就是瑞士,很難說將來會如何——薩伏伊大公或許有過一些愚蠢的念頭,但蘇瓦松伯爵正在法**隊中服役,又是國王的親信,他很快寫信來警告了自己的堂兄,也避免了一場無端的是非。
然後,讓我們將話題拉回到小歐根身上,法蘭西所有的年輕人都希望能夠在國王的麾下聽從他的指揮與敵人奮勇作戰,小歐根也不例外,而且因為他的血脈與不可公開的真實身份,他也應該有資格侍奉國王。問題是,因為蘇瓦松伯爵是薩伏伊的旁支,還是分離出來不久的旁支,他和他的子嗣也應當有此殊榮,所以,在這場戰役中,蘇瓦松伯爵與他才成年的兒子,正伴隨在國王身邊。
因為很早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並非蘇瓦松伯爵的親生子,而是奧林匹婭與利奧波德一世不名譽的私生子,小歐根從來就沒有奢望過從蘇瓦松伯爵這裡得到一個兒子從父親那裡得到的任何東西——愛、爵位與財產,還有領地。他認為,蘇瓦松伯爵能夠寬容地允許他佔據其名譽上長子的位置,就足夠寬容了,他實在不該貪求更多,所以他幾乎從不出現在蘇瓦松伯爵以及其家人的面前。
蘇瓦松伯爵如此寬容也是因為他自己也同樣地無視了這樁婚事,在奧林匹婭紅杏出牆的時候,他也在駐地與一位溫柔的女性如同夫妻一般的生活,他們先是生養了兩個女兒,在奧林匹婭死後,他懇請路易十四給這位女士一個爵位,好讓他們正式成婚,於是路易十四就給了那位女士一個男爵夫人的爵位,他們成婚不久後就有了一個兒子,這個婚生子今年恰好滿了十四歲,成年了,於是蘇瓦松伯爵就堅決地把他帶到了國王身邊,他現在是路易十四的侍從之一。
因為有了這兩個人,小歐根就不便待在國王身邊,才會被送到盧森堡公爵這裡來。
盧森堡公爵對這個聰明謙遜的學生原本就十分喜歡,聽說了這件事情後,又不免感到一陣憐惜——小歐根幸運地遇到了許多寬容的人——如果蘇瓦松伯爵因為奧林匹婭.曼奇尼給他帶來的恥辱而拒絕承認這個孩子,那麽作為沒有姓氏的私生子,小歐根的歸處可能就只有修道院……雖然君王們有時候也會承認自己的私生子,給他們爵位與領地,但那個冷性薄情的利奧波德一世可未必會願意承認他與蘇瓦松伯爵夫人之間的私情,以及他們的孩子。
以及,即便蘇瓦松伯爵承認了他,鑒於他的生身父親,法國國王將他隔離在權勢之外也是合情合理的,畢竟誰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因為血脈之間的羈絆而突然背叛了法蘭西,投向神聖羅馬帝國與奧地利,但奇妙的是,他們的國王是大膽的路易十四。
路易十四都敢推舉不但背叛過他,還差點成為攝政國王的大孔代去做了波蘭國王,一個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私生子又如何,他不但接受了小歐根,還讓小歐根與王太子一起在凡爾賽宮中相互陪伴著長大。
盧森堡公爵歎了口氣,單憑這點,他也無法繼續怨恨與輕蔑路易十四,哪怕是大孔代,他的義兄與摯友,他也不敢說後者若是登上了法國國王的位置,能夠如路易十四這樣毫無芥蒂地對待曾經的敵人,與敵人的後裔。
盧森堡公爵想了很多,但在現實中不過是一閃念的事情,小歐根錯誤地理解了這聲歎息,急忙解釋道:“先生,我是說,在國王陛下征服佛蘭德爾的時候,佛蘭德爾只是西班牙的飛地,更是充滿了居心叵測的新教教徒,他們從未有過一個長期並且強有力的政府,也沒有可承認與依靠的君主,他們習慣了散漫與混亂的生活,各自為政,持強凌弱——在這樣的情況下,若是國王陛下寬容地對待他們,反而會被他們認為,法蘭西不過是個具有著柔弱心腸的巨人,他們不敢不會感激,反而會變本加厲地索取好處……如果不如他們的意,他們就會掀起叛亂。”
他頓了頓,接過盧森堡公爵遞給他的茶,一飲而盡:“相對的,如果法蘭西表現的更為強硬,他們反而會更為謙卑,或說更為謹慎,不敢輕舉妄動,免得遭了法國人的害——因為長時間的分裂,他們甚至不敢聯合在一起,因為他們不敢保證那些看似可靠的盟友會不會一轉身就出賣他們。”
“國王陛下用軍隊與軍隊中的法律來統治他們,對那些習慣了受到控制的平民,與習慣了只看利益與權力的貴人來說,反而是一樁他們熟悉的事情——”說到這裡,小歐根笑了笑:“我還在凡爾賽宮的時候,時常憤怒於前者的懦弱,後者的無恥,但陛下聽聞此事後,曾和我說,設身處地永遠是一件最為重要的事情——在你富有的時候,你要站在窮苦的人的立場上思考;在你強壯的時候,你要站在虛弱的人的立場去思考;在你年輕的時候,你要站在老邁的人的立場上去思考,這樣你才能理解他們的行為,並且預計到你下達的命令,做出的事情將要引發的後果。”
盧森堡公爵拍了拍手掌表示讚同:“說的很對,孩子,很對,就算你有了一雙伊卡洛斯(見注釋1)的翅膀,你把它們插在信天翁身上的時候,它們必然是要感激你的,但你若是把它們插在沼澤的青蛙身上,它們在被太陽曬得焦黑之前,肯定是要詛咒你的。”
“至於荷蘭,”小歐根振奮地繼續說道:“荷蘭又與佛蘭德爾不同,它雖然獨立不久,但也已經是個強盛的國家了,他們的商人和官員,還有船長與士兵,都會說,他們是荷蘭人,而不是如佛蘭德爾人那樣,說我是弗蘭德人、加來人或是諾爾人,他們的昌盛延續了一百年,來自於國家與民族的自豪感讓他們有了一個統一的認知與意識,就如同現在的法蘭西人。”
“是的,這也是為什麽荷蘭有流亡政府而佛蘭德爾沒有。”
“所以陛下要把它們切開,要分割他們,哪怕必須分給別人一部分可觀的利益。”小歐根說,一邊情不自禁地握緊了拳頭。
“不然我們就要迎來此起彼伏的叛亂與暴動了。”盧森堡公爵補充道。盧森堡公爵也有一段時間完全無法理解路易十四的行為——荷蘭本可以被法國獨佔,但與蒂雷納子爵的通信中,他了解到,在最初的時候,荷蘭人的敵意確實隻對著法蘭西人,但隨著荷蘭被瓜分,政府流亡到殖民地,荷蘭人的敵意居然也開始分散——不分散是不可能的,因為直接統治他們的甚至不是法蘭西人,向他們征稅的也不是法蘭西人,放縱士兵肆意掠奪,胡作非為的也不是法蘭西人,因為荷蘭的七省彼此都緊密地連接著,在一段時間後,法蘭西所佔領的北荷蘭等地區甚至覺得,他們要比其他地方的荷蘭人幸福得多了……
這實在是有點可笑,但蒂雷納子爵所受到的壓力確實沒他以為的那樣重——有了比較,他轄下的荷蘭人,新法蘭西人當然會感到滿足,尤其是他們的國王陛下還承諾十年,二十年後,荷蘭人會如法蘭西人那樣享受微薄的賦稅,良好的福利與其他數之不盡的優待。
但如果荷蘭只有法蘭西人,荷蘭人就算馬上如法蘭西人,或是如加泰羅尼亞人那樣受到優待,他們也不會甘心情願地接受法國人的統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