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黑巫師當然不是王后安東尼婭委托奧地利人雇傭來的——他就是那個僥幸從路易十四名為醫院實為研究所裡逃出來來的……實驗品。
這位實驗品先生沒有辜負國王的信任,他輕而易舉就獲得了同類的信任,說實話,如果不是他知道路易十四麾下還要許多比他更加強大的巫師,他倒寧願與這些人在一起,多痛快啊,凡人對巫師原本就如同牲畜工具一般,對黑巫師更是猶如腳下踐踏著的泥土——黑巫師最令裡世界忌憚的就是這個問題,他們動起手來是沒有絲毫顧忌的。
即便是在巫師最為尊貴的年代,也就是古希臘與古羅馬時期,名為祭司與薩滿的巫師們想要活祭依然需要尋找時機,現在更是幾乎不可能——就算是國王也不能,所有被酷刑處死的,也不是祭品,而是罪人。
真是太可惜了。
實驗品先生在心中發出最後一聲歎息,投擲在火中的香料不知不覺地改變了氣味,有一個從來就十分警醒的黑巫師猛地抬起頭來,但還沒等他發出聲音,早就知道他又是一個出色的魔藥師,又是一個狡猾的漏網之魚(他從佛蘭德爾來)的實驗品先生已經送出了手中的利刃。
暗中召喚出的藤蔓纏住了魔藥師的身體,讓他的身體依然保持直立狀態,滾熱的血從他的後腰汩汩流出,帶走了他的力氣與思想,他也不是沒有最後的手段,但緊緊貼在他身後的實驗品先生的手指與腰間都在閃爍著魔法器戒的光芒——自從得到了加約拉,幾大家族的資產都成了國王的私藏,當然,其中最有價值的不是金子與寶石,而是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埃及時代的魔法物品。
這些被珍而重之收藏在家主才能開啟的迷窟中的物品,要對付一個沒有背景與家族的黑巫師太容易了,就算是他耗盡了生命與魔力的最後一擊,也猶如蟲蟻落入泥沼,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算是距離他只有幾步的卡洛斯二世。
在第一個死者逐漸狹窄的視野中,他看見正有人舉著火把,從競技場高聳的邊緣衝下來。
他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
那時候他還只是個黑巫師的學徒,和大部分黑巫師的學徒與弟子那樣,他是被誘拐的,但他不記得自己的父母,親眷和朋友,清晰的記憶只有他和老師相處的那十幾年。要說他和老師有多深的感情,那根本就是在胡言亂語,黑巫師的弟子從來就是被視作實驗材料、祭品或是老師的預備身體的,同時還要充任任勞任怨的助手與勞工。
但這是他第一次識破老師的謊言。
老師說,他們是生來高凡人一等的;老師說,凡人畏懼他們,就像是兔子畏懼豺狼;;老師說,他們掩藏身份,消匿蹤跡,是為了不被打攪……他幾乎要信了的時候,他們被發現了——他們當時在一座村莊裡,裝作醫生與他的弟子,為的是村莊附近的一處古羅馬時期的陵墓,也為了村莊裡鮮活的人口。
村莊裡都是一些凡夫愚婦,可就有那麽一個管事,有幸服侍過一位宗教裁判所的教士,雖然時間短暫,卻親眼見過真正的巫師,他一看他們的模樣,就心生疑惑,又在他們離開去陵墓探查的時候,偷偷翻看了他們的行李——他們已經足夠小心了,但管事也不需要什麽確鑿的證據。
在村莊裡,管事的話是很有權威的,他們還在陵墓裡的時候,村民們就聚集在了一起,他們就像現在這樣,舉著火把,衝入半廢棄的陵墓,火把在黑暗中連成一線,而後蔓延成赤色的潮水。
潮水向他們衝來,如果只是一兩個人,
甚至十個人,他的老師,一個在裡世界中也是凶名赫赫的黑巫師,可以輕而易舉地殺死他們,但——他的老師一開始還很從容,他的藥水與詛咒融化了最先衝到他面前的人,又召喚出了幾個笨拙的泥偶——他之前也驕傲地與弟子講過,如果真的遇到了這樣的情況,只要毀掉最前的幾個人,那些愚蠢的凡人就會嚇得轉身逃跑了。他的話是對的,也是錯的,村民們確實感到了恐慌——在看到最勇敢的幾個人就像是高熱下的蠟燭那樣融化時,但恐懼雖然大部分時間都會令得人們退縮,但也有些時候,也會讓人們爆發出凶悍的勇氣。
——————
死亡並沒有將太多時間留給第一個犧牲品,他還沒有回憶到老師在火刑柱上的慘叫時,就徹底地失去了思考的權力。而在他的頭慢慢地垂下時,黑巫師們也看到了向他們衝來的人群。
卡洛斯二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高喊“護衛!”但他馬上意識到,他今晚為了痛痛快快地消遣一番,是沒有帶著通常意義上的近衛侍從的,他身邊大多是黑巫師與宗教裁判所的教士,但他是在托萊多啊,西班牙的中心,他是國王,怎麽可能遇到什麽危險呢?
他早就厭倦了王太后,唐璜公爵與大主教,大臣們對他的束縛與管教,在他從巴黎回來後,這種嚴苛的對待曾經稍微松弛了一點——他並未意識到自己已經被放棄了,但因為不久之前的事情,對他的監管又開始嚴厲起來了,那些從貴胄近臣的子弟中挑出的侍從,就和何塞那樣,被國王視作監視他的眼睛與耳朵。
國王在椅子上發出了尖銳古怪的叫聲,“殺了他們!”在恐慌與藥物的推動下,他的雙眼發紅,渾身顫抖,除了殺死眼前這些敢於僭越的平民之外沒有別的想法。
“殺了他們!”就算沒有國王的命令,巫師與教士也是這麽想的,他們還不知道聖多明各大教堂已經淪陷,還以為是偶爾被人發現——他們是不憚於殺人的,也不怕要擔負責任。就算這些人並不知道這裡是他們的國王,但等到他們封住了所有的嘴巴,消除了所有的痕跡,這些人就是膽敢襲擊國王的盜匪。
長時間對無辜者的玩弄與凌虐,讓這些非凡者產生了一種錯覺——凡人是一種脆弱而又愚笨無能的小玩意兒。
他們,還有卡洛斯二世都忘記了,他們以往對付的人,都是戴著鐐銬,沒有水,沒有食物地在一個不見天日的監牢裡待了很多天,終於見到人的時候,也往往是一個虛弱的少女,或是少年,對著十來個強壯(或是具有特殊天賦)的成年男子。
有時候還有好幾個擅長拷問的獄卒,那時候的拷問者,不是渾身肌肉膨脹的大漢是沒法做的——王后安東尼婭就沒法絞殺可憐的貝拉,像是拉肢刑、車輪刑、木馬等等,也都是需要有足夠的力氣才能轉動絞盤、敲碎骨頭,搬動重物的。
所以,如那位魔藥師的老師遇到的那樣,無論是巫師和教士,他們的攻擊確實成功地打到了最先衝到他們面前的人,但相比起這裡的成千上百人,這幾十個人就像是蛋酒上泛起的泡沫,略微一翻就沒了,哪怕他們死得異常淒慘,但除了最中心的祭壇之外,別處只能靠著搖晃的火把照亮產生的微弱光線視物,結果就是他們想要的威懾並沒有進入太多人的心裡。
他們的行為反而如同火上澆油,確證了這裡,這些人真的是巫師,或是墮落的教士!
人們一個接著一個地呐喊起來,有人喊:“在這裡!”有人叫:“天殺的魔鬼!”也有人嚷嚷著:“我的朋友(兄弟、妻舅)”
、叔伯)死了!”因為沒有直接看到鮮血淋漓的慘狀,聽到的人們反而生起了無限的憤怒與勇氣,他們怒吼著翻過一排排的階梯座位,舉著各自的武器,撲向那些身著長袍的人。
他們甚至無需多加辨認,平民們很少會穿著長袍——就算有,他們也不會在這個時候穿著走出來。
接下來完全就是一陣混亂的鬥毆,或者說是淹沒般的碾壓,人們抓著一個身著長袍的人就是一頓打,連枷抽在腦袋上,草叉刺在身上,繩索套在脖子上……巫師與教士們護著卡洛斯二世想要逃走,可米萊狄為什麽要選擇競技場呢?因為競技場就是一個再好不過的陷阱,人們從四面八方湧入中心,要尋找縫隙遁走——如果沒有米萊狄與她的巫師或許還有可能。
卡洛斯二世仿佛只是一晃神,他身邊的一個教士突然手按喉嚨,倒了下去,一個黑巫師匆匆往下瞥了一眼,看到了從指縫裡露出了金屬箭尾,“是短弩箭!”他失聲叫道。“我們必須馬上離開這裡!”
如果這是一次有預謀的刺殺……
如果……
“不行!”另一個巫師叫道,他們已經被逼到了殘破的皇帝位上,這個位置是留給皇帝或是祭祀的,是個半圓形的平台,因為質量可嘉一直留到了現在,巫師們向人群投擲法術,將沸騰的凡人阻隔在平台周圍約有**尺的地方,但他們沒法離開,他們的力量不足以帶著卡洛斯二世,就算是他們自己想要逃走,施展法術時也會被隱藏在黑暗中的巫師逃走。
沒辦法了,那個看著教士死去的黑巫師看向國王——令他驚喜的事情發生了。
卡洛斯二世還沒等他勸說,他就喊道:“我是國王!我是你們的國王!我是卡洛斯二世!西班牙人!你們在圍攻自己的國王!你們想要叛國嗎!”
……
那一瞬間的寂靜甚至會讓人覺得自己突然變成了一個聾子,靠近平台的人驟然停下並且安靜下來——在他們還沒有明白自己是產生了錯覺,又或是罪人在胡言亂語的時候,後方的人還在鼓噪與推搡他們,但很快地,就像是被石子擊破的湖面似的,這句話如同漣漪一般迅速地擴散開,可怕的寂靜也隨之而來。
人們面面相覷,仿佛身處在一個噩夢之中。
是噩夢吧。
已經有人——並不是每個托萊多的教士都是聖多明各教堂與修道院的,他們之中也有平民出身的執事與助祭,又或是唱詩班的人,也有在教堂做事的幫工,他們遇到這種事情,總是有一種無法推脫的責任感在,在人們圍攻巫師的時候,他們以敏捷的身手,銳利的目光,與專業的學識肯定了這裡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黑彌撒祭壇。
那些已經被折斷肢體、挖出內髒的可憐人渾身赤露,但他們的衣物還被拋在一邊,沒來得及焚燒和丟棄,作為旅人看護者的聖雅格象征物貝殼還在帽子上閃著光,他們還找到了苦鞭, 綁在腿上的鐵荊棘,這些表明這裡的受害者不是虔誠的信徒就是苦修士,這種罪孽無疑是根本無從寬恕與推脫的。
人們的不敢置信不是因為不敢相信有這樣的罪行在托萊多發生,而是不願意相信這樣的罪行之中竟然還有他們的國王。
怎麽可能呢——在他們的印象中,在大主教與王太后竭盡全力的粉飾下,卡洛斯二世是一個雖然病弱卻仁慈的國王,在他痊愈後,他的康復更是被渲染為天主的恩賜,是個有福之人,他的虔誠更是無可指摘。
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出現在一場鮮血淋漓,腥臭四溢的黑彌撒現場——人們絕望地看向彼此,想要為他尋找一個理由,卻什麽都說不出來——西班牙人曾經期待過一個如查理五世般的國王重新出現在西班牙,哪怕西班牙最為鼎盛的時期,平民們也不曾受過什麽好處,但沒有哪個人會希望自己的國家如同落日一般暗淡衰弱下去的。
卡洛斯二世神跡一般的痊愈給了他們一個振奮起來的理由,雖然稅賦仍然沉重,工作依然辛苦,衣食住行還是那麽艱難……但人就是一種有了希望就能爆發出無窮力量的生物。
米萊狄注視著沉默中的黑暗,她與路易十四籌謀良久,就是不想在夏爾.波旁繼承了西班牙王位的時候,還要面對一群這樣的人。
他們要徹底地毀滅西班牙的哈布斯堡。
她靜靜地點了點頭。
俯視著人群,從服從性的寂靜中取回了自信的卡洛斯二世深深地吸了口氣,站了起來:“我是……”
一團汙泥迎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