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王的承諾讓在場的人無不動容,一艘艦船,甚至還有可能是裝備了蒸汽驅動的鐵甲艦,意味著什麽他們再清楚不過。與當初英國的亨利埃塔公主陪嫁中的三十艘加萊船不同,誰都知道當初這些船只等同於半廢棄,如果有人有意買賣,也是當做商船買賣的。
但,我是說,如果路易十四願意賣掉這些鐵甲艦中的一艘,蘇丹會願意用伊斯坦布爾一年的稅收來換取,這將是一份十分昂貴的嫁妝,鑒於小公主並不是一個法定的波旁,路易十四表現的異常慷慨——別說小公主的婚事至少要在十來年後,法國的太陽王還沒吝嗇到隻願意給出一艘陳舊報廢的艦船的地步。
“安娜瑪利亞將來肯定會有許多向她求婚的人。”到現在,意大利的諸侯們還沒一個能有鐵甲艦呢,就算他們能夠打造或是購置大船,覆蓋鐵板,作為心臟的蒸汽驅動裝置卻還被牢牢地把握在如法蘭西、英格蘭或是神聖羅馬帝國這樣的強大國家的手裡。而在海上馳騁,甚至可以說是意大利人得以茁壯的條件與根源——威尼斯的第一個僭主就曾說過,他們的財富從海上來,警告他們的後代必須永遠保持在海上的霸主地位,這樣才能確保自己的財產不至於被掠奪。
事實也證明了正是如此,別看只有一艘艦船,單就這份嫁妝,安娜瑪利亞就盡可以在意大利半島挑丈夫。
這時候邦唐走了進來,向路易十四通報說,有人求見。
來人正是米萊狄夫人,安娜女大公聽說之前她被派遣去接觸西西裡人,一見到她,馬上就抱起小公主,向兩位國王告退。米萊狄夫人看上去神色憔悴——她一邊照顧著巴勒莫的么子,免得他真遭了罪,遇了險,一邊還要處理巴勒莫城內的種種事務——煽風點火,恫嚇蠱惑,造謠中傷一向都是“小鳥”們的拿手好戲,但就如同木偶戲一般,總要有個提綱擎領的人。
她在開戰之前設法救回了阿爾貝托,這是她與巴勒莫的契約中約定的,不說劫後余生的阿爾貝托與他喜極而泣的親人們如何相擁,巴勒莫的事情一旦塵埃落定,米萊狄就馬不停蹄地趕往了佛羅倫薩。她已經連續十幾個小時沒有飲食,沒有睡覺,看上去絕對不能說是精神奕奕,卻猶如一柄在空氣中揮動的細劍那樣,行動都帶著銳利的風聲。
女大公與她擦肩而過,都覺得有點毛骨悚然。
科隆納公爵卻絲毫不以為意,米萊狄夫人可以說是他的第二個母親,他深深地擁抱了她,然後把她帶到路易面前。
米萊狄夫人簡要地與國王回報了巴勒莫以及西西裡其他地方的情況——戰爭是沒那麽快結束的,但事情的發展確實如他們期望的那樣——謠言正在西西裡的奧斯曼人中蔓延,他們之中應該也有聰明人,但我們都知道,愚昧的人在奧斯曼的軍隊中肯定佔據大多數,蘇丹一向隻願意驅策野獸而不是人,軍心動搖,分崩離析的劇目在各處上演,而這樣的散沙,別說是法**隊,西西裡人也足以逐一剿滅他們。
“默罕默德四世如何呢?”
“他一看到了西西裡島的火焰,”米萊狄夫人說:“就命令艦隊折返了。”
路易十四點了點頭,默罕默德四世不可謂不果斷,只要他,不,哪怕是蘇丹的王船與帳篷一出現,那些令人心中惶然的謊言自然就不堪一擊了,接下來,他只要盡快地收攏起軍隊——建立在巨大的基數上的奧斯曼人軍隊,就算是只能聚起其中的十分之一,依然能夠對西西裡人造成威脅。
“然後您的艦隊就把它們阻截下來了。”米萊狄夫人又說。
奧斯人的艦隊若論總噸位,絕對勝過任何一個國家,這個龐大帝國積累下來的財富,讓蘇丹隨意拋擲的時候絲毫無需考慮數字,他們雖然暫時還弄不到有關於蒸汽驅動的情報,但要從商人中購買巨槳帆船還是沒什麽問題的,尤其是荷蘭人,他們必然很樂於看到路易十四難堪,而暫時——路易十四也抽不出手去對付這些殘渣余孽。
但無論如何,木頭是永遠無法對抗鋼鐵與火焰的,到了最後,它們甚至在海上展開了撞角戰,在這方面奧斯曼人又略優於法國人,不過法國人的鐵甲艦船無論如何都要比木質的槳帆船噸位更大,雖然受傷不可避免——最糟糕的一艘鐵甲艦鍋爐遭到了損壞,只能灌艙保證它不爆炸,之後只能被同伴拖回港口——但最終的勝利依然屬於法意聯合艦隊。
“他們損失的非常嚴重,而且到了天色明亮的時候,奧斯曼人的艦船就撤退了。”米萊狄夫人說。
“如果我是默罕默德四世,我也會這樣做。”路易十四說,一開始默罕默德四世想要折返西西裡,是因為覺察出受到了欺騙,但後來:“那時候艦隊距離西西裡已經不遠了吧。”
“是的。”
“如果他繼續與我們糾纏下去,那可真是要證明那句傳言的真實性了。”那些阿扎普們、韃靼人們甚至阿爾巴尼亞人,怎麽能看懂海戰的勝敗,他們只看到起火的船隻,煙霧與空蕩的港口,就要灰心喪氣甚至絕望了。
“真奇怪默罕默德四世那時候沒有留下足夠的艦船。”米萊狄夫人說。
“蘇丹是不會為他的奴隸考量的。”路易十四說,“何況留下的是他的陸上軍隊而不是海軍,船隻也只是起到運載的作用,他一定沒有將所有的西西裡人的船隻征募走,對他來說,這些就是留給士兵們的船。而且他或許還想著,平定特蘭西瓦尼亞的叛亂後,他還會回到西西裡。”
“這麽想也理所應當。”米萊狄夫人說。
“你先去好好休息,”路易十四對她點點頭:“盡可以恢復到你覺得稱心如意的時候,然後就去接手那不勒斯的‘小鳥’們吧。”
“那可就有點晚了,”米萊狄夫人說:“放心,”她對科隆納公爵微微一笑,“等這件事情完了。我才能安安心心,好好地休息一陣子呢。”
說完她就像是一陣風——不,就如同一陣風般的離開了,科隆納公爵收回擔心的視線:“可惜他們沒能留下默罕默德四世。”
“現在能夠留下某位尊貴的客人可不如以往那樣容易了。”路易十四漫不經心地說:“不過據說他也在海戰中受了傷。”
“默罕默德四世回去後……”科隆納公爵說:“他會面對彈劾嗎?”
“彈劾?”路易十四笑了:“也可以這麽說,只不過對蘇丹而言,彈劾同樣是樁致命的事兒,”之前也不是沒有蘇丹因為大敗而被彈劾下位後處死,“將弓弦絞在別人脖子上的人就應該能想到自己也會有這麽一天,只看命運如何安排。”他摩挲了一下手杖:“現在伊斯坦布爾的宮廷與朝廷中掌握權力的人應該是王太后,以及……之前的大維齊爾雖然死了,科普魯律家族可還在呢。”
任何一個家族,一旦有了一個執掌權勢的人,肯定能夠迅速地攀升與強壯,無論在什麽地方都是如此,王太后又與這個家族曾為盟友,事到如今,如果默罕默德四世的后宮已經有了一個男性繼承人……默罕默德四世的結局就不怎麽妙了。
當然,如果伊斯坦布爾的達官貴胄們能夠顧全大局,繼續支持默罕默德四世,那麽依仗著奧斯曼土耳其以往的積累,他們就算無法繼續遠征,甚至因此大傷元氣,卻依然能夠確保原先的領土不受損失。但如果,如果他們的野心超過了他們的理智,默罕默德四世被彈劾下位後,幼子老臣,新舊交替,內憂外患——他代盧西安諾承諾給意大利諸侯們的回報也許用不了多麽久。
“我們暫且就在這裡等結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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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西斯科.斯福爾扎正在等結果。
奧斯曼土耳其的大軍從節節勝利到節節敗退的消息並不是他想要聽得,雖然幾乎所有的天主教徒都會為了這件事情歡欣鼓舞,是的,雖然他也很願意看到那些異教徒魔鬼被趕出半島,但現在他有一個比魔鬼更可惡的敵人。
路易十四。
“我覺得您的選擇可能是錯誤的。”他的老仆說。
“我知道您有著怎樣的想法,”弗朗西斯科說,“但路易十四是沒法承諾我一個米蘭公國的,”他低頭笑了笑,“別說那些遙不可及的土地了,就算有,也是屬於那些大貴族的……畢竟,法國國王才是米蘭的合法繼承人,又或是他的兒子。”
從書面上來看,曾經以一介雇傭兵發家,從平民晉升為大公的斯福爾扎早已絕嗣,在1535年,最後一個斯福爾扎死於米蘭的都靈,但斯福爾扎家族依然頑固地扎根在這片土地上,只是,就如那不勒斯的安茹,經歷了法國人(路易十二)與奧地利人呢(查理五世)的統治,這個家族也已如風中殘燭。
弗朗西斯科原先也不是這個名字,但最後一個斯福爾扎就叫做弗朗西斯科,利奧波德一世的密使建議他改成這個名字,以喚起米蘭人對斯福爾扎的記憶。
就像弗朗西斯科所說,米蘭公國幾經易手,最後落在西班牙的哈布斯堡手中,按照傳統與法律,他們應當向波旁的卡洛斯三世宣誓效忠,但出於路易十四的私心——他有意將一個完整的意大利交給自己的私生子,就像是第一個那不勒斯國王,於是,米蘭在將來就不免變成意大利聯邦王國的一部分。
而且這一部分,已經變得異常衰弱的斯福爾扎家族幾乎沒有插手的余地,比他們古老的家族也有,比他們新興的家族也有,他們能在將來的意大利宮廷中謀求一席之地也未必能成功,這點從托斯卡納會議(確定建立聯邦王國與發起第十次聖戰)中竟然沒有斯福爾扎的人列席就能看得出來了。
弗朗西斯科當然知道利奧波德一世不懷好意,但利奧波德一世留給斯福爾扎的余地顯然要比路易十四的大——他說,如果斯福爾扎願意向他的兒子腓力五世效忠,他將會在米蘭為斯福爾扎留下一塊可觀的領地,而他所求的,也與路易十四不同,路易十四想要統一意大利,而利奧波德一世卻只希望意大利繼續四分五裂下去。
“這樣的意大利,”皇帝的密使這樣說道:“才適合哈布斯堡,也適合斯福爾扎家族。”
分裂會導致混亂,混亂會帶來利益,當初的斯福爾扎是怎麽攀升的,現在的斯福爾扎也能如此攀升,弗朗西斯科在幾分鍾裡就做出了決定——他要投向利奧波德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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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蘭的消息是在路易十四即將啟程回到法蘭西之前不久傳來的。
斯福爾扎的最後一個弗朗西斯科,裝作殷勤的模樣,邀請和招待了一大批客人——無不都是米蘭的顯赫之輩,然後在宴會的食物中下了毒——這倒是意大利的傳統,然後血洗了他們的家族,在一支哈布斯堡的軍隊的協助下,他已經把控住了米蘭,而後向哈布斯堡的腓力五世屈膝致敬,宣布效忠了。
既然如今的腓力五世還是一個嬰孩,就像卡洛斯三世也還是一個幼童,斯福爾扎如此也就是投向了路易十四的敵人。
“看來利奧波德一世與我有著一樣的想法。”路易十四說。
“什麽想法?”
路易瞥了一眼自己的兒子,“他不想把戰場放在法蘭西、西班牙或是奧地利的任何一部分,或是神聖羅馬帝國的任何一部分也不行。”
科隆納公爵悚然一驚,他是上過戰場的人,當然知道戰爭會給當地的人們帶來多大的傷害,但就和路易十四所說的那樣,如果西班牙王位繼承權的戰爭不在法蘭西或是西班牙本土上進行,那是最好的。
“也不知道弗朗西斯科.斯福爾扎會不會後悔。”科隆納公爵喃喃道。
“後悔從來就無濟於事,”路易十四站起身來,迎向正在升起的旭日:“他已經做出了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