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教這樣的打算並不是沒有緣故的,雖然他已經發誓要舍棄世俗,隔絕親緣,一心一意侍奉上帝,但我們都知道,就算是再虔誠的教士也會顧念血親,更不用說如同馬扎然主教這樣的比世俗人更世俗的主教先生了。有趣的是,他對自己那個貧寒的家庭並不怎麽在意,倒很看顧那些在他還艱難的時候對他伸出援手的人,像是曾經的財政總監帕爾蒂切裡.埃梅裡,甚至在他即將功成名就果斷投資的曼奇尼家族,他甚至想引薦曼奇尼家族的男孩進入宮廷,但就如我們知道的,他雖然也確實這麽做了,但可憐的費利佩被國王一劍穿胸,還有兩個男孩,一個死於之前的暴亂,一個死於求學時的疾病——只有很少的一些人知道他死於不名譽的謀殺。
所以主教先生在發覺自己的功業居然無人可以繼承時,他就決定如之前的黎塞留那樣,交給國王信任的人,在財政方面,他預先選擇了富凱,但隨後他失望地發覺,這位新的財政總監不但貪婪,還很愚蠢,一點也看不出國王對他的縱容根本就是在用他的脖子試絞索;後來他的視線就落在了柯爾貝爾先生身上,但這個人選也不是很合適,或者說,他只能承擔起一部分主教先生現在的工作。
那麽他應該將手中最重要的權利交給誰呢?毫無疑問,這不為人所知的權力是一柄雙面刃,無論是對掌控者,還是對國王,直到國王當機立斷地宰了費利佩,當然,主教先生不是要稱讚這種行為,畢竟費利佩的姓氏是曼奇尼,但他也真不喜歡這個總是誇誇其談的白癡——只是沒有選擇罷了。
在最初的憤怒過去之後,主教總算能夠心平氣和地想起這件事情的時候,他突然發覺,國王當時的處理方式看似魯莽,卻是最好的,如果要保全安茹親王菲利普的名譽,消弭這件醜聞的影響,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死一個,國王當然不會讓自己的弟弟去死,那麽死的就只有曼奇尼,而且他親自動手,也保證了主教先生無法因為這件事情遷怒任何人——他總不能懲罰一個國王。
但讓他更為欣賞的是國王在之後對曼奇尼家族的讓步,是,聽起來有些令人沮喪,雖然費利佩.曼奇尼做出的事情足以讓他同時登上裡世界與表世界的法庭,但他也是曼奇尼家族寄予重望的長子,哪怕他確實很蠢——一些年輕人免不得要抱怨連連,滿懷怨懣,國王接受起這件事情來卻十分從容,主教先生注意到,以往他還會和瑪利抱怨幾句,現在他在瑪利面前都很少提起曼奇尼家族了。
一般來說,主教先生想,他不會提起一個名字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他認為這個名字值得信任,或是重要到無論如何也能被寬恕;第二種就是他認為這個名字毫無價值,不屑一提。
他很難認為國王會偏向於第一種,但無論是第一種還是第二種,主教先生都決定要將自己最重要的遺產留給國王而不是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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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教先生的慷慨確實讓路易高興,情報網有多麽重要沒有人能夠比他更清楚,但要建立起一個情報網,第一需要錢,大量的錢,第二就需要時間,而這兩樣他暫時都沒有,主教先生願意將手中的權力逐漸移交給他確實令人高興,他不由得期待起將要見到的那位先生,只是主教先生之所以說要再等幾天,也許是因為大戰迫在眉睫的關系。
在開戰遷徙,任何陌生人都會被視作需要盯緊的目標,作為一個密探,不是生死攸關的時候就不會這樣莽撞。
開戰的那天正是一個晴朗的夏日,西班牙與法國人的軍隊平行於海岸線排陣布兵,路易站在這座城鎮的最高處,在鍾樓上舉著望遠鏡,望遠鏡最先被發明出來的時候只能看到三倍遠的地方,一位意大利學者伽利略.加裡雷知曉了其中的技巧後,一個月後製造出的望遠鏡就能看到八倍遠的地方,幾個月後則能看到二十倍遠的地方,據說他製作的望遠鏡能夠看到月球凹凸不平的表面——路易手上的望遠鏡有三十倍遠的,在這裡他能夠看到士兵們身上的肩帶,他轉動鏡筒,從英法聯軍這裡轉移到西班牙人這裡,從這裡可以看到西班牙人們還是采用了習慣的大方陣,也就是說,一百人左右的長矛兵方陣,方陣四個角上各有九名一組的火槍手,還有一些零散的火槍手遊走在方陣中間——國王大概估計了一下,這種方陣一共有六十組,那麽也就是說西班牙聯軍這裡應該有六千名士兵,可能還有一部分騎兵與預備隊,但基本上人數和蒂雷納子爵現有的差不多。
他看到蒂雷納子爵毫不客氣地將英國的新模范軍排在了前面,鮮紅的外套把他們和其他人清晰地區分開了,他們在地勢上不佔優勢,因為西班牙人佔據了高地,雖然在海灘上,這個高地也只是相對而言,但誰都知道在作戰的時候,再小的優勢也是優勢——幾乎可以說是按照慣例,先行的是火炮,在炮聲轟鳴,煙霧尚未消散的時候,新模范軍就開始進攻了,他們的勇氣與經驗的確不是現在的法國軍隊可以比擬的,幾乎隻用了幾分鍾,他們就將距離拉近到開始相互射擊的地步。
這時候要考驗的就是彼此的勇氣了,人們經常戲謔地說,十七世紀的火槍對射類似於面對面相互自殺,但這不是沒有原因的,首先,此時的槍支命中率很差,差到一百顆子彈能夠命中一個敵人就算是幸運,只能用密集陣型來保證命中度;其次,想要通過俯臥、盾牌或是其他方式來保護自己也不可能,因為此時的槍支瞄準和裝藥都要站立進行,何況在進攻的時候,士兵們要跟著鼓點與團隊旗前進,而不是固定地停留在一個地方射擊;最後就是,同樣是因為槍支的局限性,當時的熱武器射程只在六十尺到一百尺,這樣的距離,往往只需要幾秒鍾就能衝到對方面前……很多時候,在彈藥耗盡或是軍官察覺到距離太近的時候,他們就會舉起長刀高呼一聲,所有的士兵就會跟著他一起拔刀衝鋒而不是繼續傻乎乎地站在那兒射擊了。
所以彌漫的煙霧也只是維持了幾分鍾,國王看到身著紅裝的士兵們如同暴烈的螞蟻那樣攀上沙丘,奔向西班牙人的方陣,西班牙人的火槍手立即躲入長矛手之中,而那些長矛手立即放下了長矛,在遠處看來,就像是一隻豪豬突然炸起了全身的刺,四個方向皆是如此,讓人看了就不由得毛骨悚然,看到這裡,路易就不奇怪西班牙人如何能夠憑借著這個方陣縱橫歐羅巴近半個世紀了。
但若是說之前的對射是考驗雙方的勇氣,那麽現在呈現在人們面前的就是英國新模范軍的勇氣了,他們不顧一切地猛衝,竟然突破了前列長矛手,突入到方陣之中,以至於方陣產生混亂,士兵們紛紛潰散,逃往沙丘下方。
“啊!”國王緊張地喊道。
“怎麽?”主教先生問。
“他們的戰線拉得太長了。”國王說,一邊將望遠鏡遞給主教先生。主教先生好笑地看著他握緊了拳頭,畢竟是個年輕人,他想,一邊將望遠鏡放到眼前,就這麽一會兒,戰場上的局勢就產生了變化,一支騎兵從新模范軍疏於防備的左翼攻擊,近似於屠殺般地清掃戰場:“那是……王軍,”主教先生從肩帶與旗幟上分辨道:“約克公爵的軍隊。”
那就難怪了,那些新模范軍和王軍簡直就是生死仇敵,他們甚至拋下了西班牙人,只顧著糾纏在一起,殺個你死我活。
“蒂雷納子爵派騎兵去支援了。 ”主教先生又說。
國王立刻拿回望遠鏡,他看到佩戴著鮮紅色肩帶的法國騎兵們已經向著戰鬥最密集的地方移動,而西班牙人的騎兵們則要慢了一步——與西班牙人的大方陣一樣,法國的敕令騎士們也同樣在歐羅巴馳騁了近百年,但在1525年的帕維亞戰役中,法國敕令騎士們雖然戰勝了西班牙的重騎兵,卻在西班牙大方陣的火槍手那裡受到了重挫——那時候西班牙的火槍手們配備了穆什科特火繩槍,一種大口徑火槍,足以貫穿重甲,在那場戰役中敕令騎士們死傷無數。
但在西班牙人的火槍手們已經被擊潰,面對英國人與西班牙人的騎兵時,敕令騎士們卻依然勇武至極,他們連著擊潰了兩支騎兵,並且作為前鋒,指引法國步兵向著西班牙人的戰陣進攻。
現在所有的顏色都參雜在了一起,國王隻覺得一陣昏眩,放下望遠鏡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脊背繃緊到幾乎都有些疼了。
“我讓邦唐送些茶來,休息一會吧。”主教先生說,沒有勸說國王離開塔樓,別說國王,他也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