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西莫三世深深為之驕傲的東西卻沒能引起路易十四的共鳴,雖然確實一直有人稱他為第二個聖路易,但路易十四一開始就以太陽王自稱,他並不需要教會賜予什麽高貴的名頭!
也許幾百年後,路易十四本身就會成為一個形容詞而不是名詞,當人們說道某個強大的國王,某個睿智的統治者的時候,甚至某個富有而慷慨的人的時候,他們就會說“他可真像是有一個路易十四啊!”、
有著這樣想法的路易十四當然不會對教堂、聖物或是玻璃彩畫有什麽看法——若是他對佛羅倫薩乃至整個托斯卡納大區的情況一無所知,他或許會駐足欣賞片刻,畢竟聖母百花大教堂和它的藏品都具有不小的藝術價值。
但這座教堂越是富麗,就顯得佛羅倫薩越是荒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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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對科西莫三世,以及那些有資格出入皮蒂宮的人來說,那些卑微的窮苦之人們過得如何艱難,與他們沒有太大的關系。但第二天,路易和王太子小路易就換了裝束,裝扮成一對普通的貴族父子,帶著侍從和教士,走出了皮蒂宮。
這些人中最難過的莫過於王太子小路易,他對佛羅倫薩一直抱有甜蜜而又浪漫的幻想,畢竟有不少蜚聲天下的學者與藝術家都來自於這個曾經被繆斯們寵愛的自由城市,他們的畫筆與墨水筆,描繪了多少繁華的場景,述說了多少動人的故事?
他們將佛羅倫薩譽為人間的伊甸園,在這座城市裡的人無憂無慮,富足高尚,腳下的地面都仿佛鍍著白銀,餐具都是黃金,牆壁上掛著絲毯與帷幔,嬌小的少女與英俊的少年在葡萄葉的遮擋下沉溺於甘美的愛情。
現在他們只能看到灰沉沉的房屋,狹窄的街巷與昏暗的天空。
一個屋子若是長久地沒有人去住,就會堆積灰塵,失去生機,一座城市也是如此——佛羅倫薩曾經以發達的紡織業,商業與銀行業而被譽為這座半島的桂冠與明珠,但這裡的呢絨生意早在英國人與法國人開始進入這個行業後變得可有無可,銀行業的地位則被後來居上的熱那亞,威尼斯與荷蘭奪走,至於商業,意大利和奧斯曼土耳其遇到的都是相同的問題——新航線讓商人們的貿易路線從地中海變成了大西洋沿岸,商人們不必再從被奧斯曼土耳其壟斷的陸上線路經過,也無需再在意大利耗費寶貴的時間和精力,在法國,西班牙與葡萄牙的諸多港口迅猛崛起的時候,意大利的諸城邦慢慢地衰敗下去也是必有之意。
如果說托斯卡納公國原本還能憑借著文藝複興時期積累的,有形無形的資產苟延殘喘一段時間的話,那麽在執政方面毫無天賦的科西莫三世就是一個災難。
每個意大利人,提起科西莫三世,都要說,他執政二十年,唯一做出的正確決定可能就是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了法國國王的私生子科隆納公爵,並且委婉地拒絕了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利奧波德一世的拉攏,雖然從之後的事情來看,托斯卡納公國的隱患也是從這一刻開始的,但誰也不能否認,在科隆納公爵的統治下,托斯卡納公國的民眾總算是得到了一絲喘息的機會。
不過這都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王太子小路易看著那些盡力妝飾過,但還是顯出了幾分頹色的建築,老舊的船隻與殘缺的橋梁,心中除了失望還是失望。他和他的父親走過很多城市,巴黎,凡爾賽,南特,馬賽,加來,敦刻爾克……還有之前的斯洛文尼亞的兩座城市,一座城市怎樣破敗都不令人意外,但這並不是位於兩個強大的國家之間,
連最起碼的獨立都無法保證的斯洛文尼亞,而是意大利的佛羅倫薩。“二十年前,”米萊狄夫人說,她是來為這對尊貴的父子做向導的,畢竟換了別人,他們未必會帶著國王和王太子去看他們真正想看的東西,“這裡還不是那麽糟糕,但自從柯西莫三世開始親政——是的,他和您的父親一樣,殿下,即位之後,有一段時間是由他的母親代為執政的,那位夫人做起事情來猶猶豫豫,循規蹈矩,雖然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壞。”
“這是我想讓你看到和聽到的另一些事情。”路易低下頭,適時地說,小路易立刻點了點頭,他之前就足夠聚精會神,現在更是努力要將米萊狄夫人所說的與他看到的結合起來。
“既然您們才從羅馬來,又去做了小朝聖,”米萊狄夫人說:“那麽我們就先從信仰和道德說起吧。”她微笑著睨了王太子一眼——米萊狄夫人是馬扎然主教的人,她的年紀比路易十四還要大幾歲,雖然她也是一個女巫,比起凡人,青春更願意在她身上停駐,但眼角與唇邊的皺紋已經無法遮掩,她也不想去遮掩,它們連同凹陷下去眼窩和面頰,更讓她有著一種年輕的女性無法擁有的奇異魅力。
她看起來就像是深秋時分,雖然枯萎了,但還是固守在枝頭的玫瑰花,年華不在,顏色與香味卻更加濃鬱了。
她察覺到了王太子的注視,就向他眨了眨眼睛,王太子憑借著毅力沒讓自己臉紅,倒是路易十四在輕聲發笑——這個笑容讓米萊狄夫人想起了他們初見時的烏龍——作為馬扎然主教的密探,她戲耍過多少人啊,卻差點被將要效忠的新主人一槍打死——要是她真死了,這個笑話達達尼昂伯爵準能說上一輩子。
當然,她也不該去戲弄另一個路易,除去他的身份,他的父親可還在身邊呢,米萊狄夫人咳嗽了兩聲,將之前有意營造的曖昧氣氛打散:“讓我接著說吧,”她屈了屈膝以示懺悔,然後接著說:“我在這裡待了一段時間,先生們,我發覺,佛羅倫薩的法典可能要比法蘭西的更厚重。”
“據我所知法蘭西的法典已經足夠讓那些想要做法官和律師的學生們叫苦不迭了。”路易說,他在親政後,雖然刪改了不少繁文瑣章,但也增加了不少條文。
“公國的法律書上其實只有一行字,”米萊狄夫人說:“科西莫三世.德.美第奇。”
“這位大公在親政後,增加了很多條法令,但讓我來看,這些法令不但對托斯卡納大公國,對佛羅倫薩,對比薩,對錫耶納,以及其他地方沒有一點好處,對他自己也沒什麽好處。”米萊狄夫人說:“殿下,我曾有幸奉國王的命令,在瑪利.曼奇尼夫人,也就是科隆納公爵夫人的麾下,幫助她治理加約拉。”
“我知道。”王太子點點頭,法蘭西是他的,加約拉是兄長的,這點甚至不用路易十四親自告訴他,王后特蕾莎也早就和他說過了,這片領地可以說是瑪利.曼奇尼夫人的嫁妝,按照傳統與法律,它確實應該屬於他的兄長沒錯,除非他的兄長無嗣,他的後代才有可能繼承加約拉,而且還要看加約拉什麽時候從裡世界脫離出來,正式出現在人們眼前。
“瑪利.曼奇尼夫人,”米萊狄夫人打開扇子,輕拍胸口,頗有些懷念地說:“她不是一個惡毒的人,但很任性,傲慢,有些歇斯底裡,也或許有過一些愚蠢的念頭,但萬幸的是,那時候的她至少還願意聽您的父親的話,還有我的一些建議。”
“您知道那時候我最擔心的是什麽嗎?”米萊狄夫人望著遠方的老橋——那裡曾經是佛羅倫薩的珠寶與古董交易中心,人們往來如梭,現在除了橋面兩側的商店之外,竟然沒有幾個人影:“她時常會被一時的情緒驅動,做出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情來——具體的我在這裡就不說了,因為有許多都直接涉及到您現在不容許被接觸的部分,”她抱歉地對王太子點點頭:“我提起這位夫人,也就是要告訴您,科西莫三世比起瑪利.曼奇尼,在衝動行事與不計後果,或說是眼光短淺部分,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直起身體,指向遠處,“看到那座小屋子了嗎?”
“看到了,”王太子說:“它看上去很新,而且與周圍的建築不太協調。”
“這是科西莫三世設立的新海關。”米萊狄夫人帶著諷刺的笑容說道:“殿下,您應該知道一下,這是商人們進入托斯卡納之後,來到佛羅倫薩的第十座海關。”
王太子小路易明顯的怔了一下,他沒能明白什麽叫做第十座海關,海關不是只有一座嗎?因為加來,敦刻爾克,南特等地都有海關,他都曾親自造訪,還在加來看了商人們如何通過海關。
“對,”米萊狄夫人說:“這都是科西莫三世下令建造的。”
“這麽說也許會有點蠢。”小路易問道:“但這些海關都會被用來檢查和收稅嗎?”
“檢查還在其次,”米萊狄夫人所:“關鍵在收稅上,不,這個問題一點也不蠢,因為我聽到這件事情的時候,第一反應和您一樣,是的,所有從外面進入佛羅倫薩的貨物,哪怕是一捆羊毛,也要經過十個關卡,然後繳納十次稅金。”
“這樣還有商人會願意來嗎?”小路易脫口而出。
“當然不會有了,這裡的經濟原來就不景氣,托斯卡納大公國有十個海關的故事一被傳開,願意來這裡的人就更少了。”
“科西莫三世為什麽要那麽多錢?”小路易想了想,托斯卡納公國從科西莫一世開始就堅定了自己的中立地位,既不投向哈布斯堡,也不投向法蘭西或是西班牙,畢竟他們連自己的軍隊都籌備不起來,所以科西莫三世需要錢財,應該不是用來打仗,至於他們的奢靡生活,托斯卡納地區原先的稅收也能滿足,他為什麽要弄出這種可笑的事情來?
“因為他要支付公共禮儀辦公室的費用。”
“什麽是公共禮儀辦公室?”小路易問:“是不是……像是父親不久前取締的那個?”他說的是路易十四親政不久之後,設立的一個巡邏隊,他們由一些退役的老兵組成,為了杜絕巴黎人喜歡將糞便垃圾隨意傾倒在街頭河流裡的惡習,他們可以罰款,也可以送人進監獄,上過戰場的他們可不會畏懼死貓死狗。
那個時間段,巴黎的街道至少可以容許人們走下馬車,跳下馬匹而無需擔憂被糞便埋過膝蓋,也不必害怕在月光下怡然自得地散步時,尿水會伴隨著一聲“小心!”讓你一身臭烘烘濕淋淋,塞納河裡也逐漸能夠看到魚,和游泳的人了。。
當時的糞便和尿水都需要集中起來被糞便車拉走,但隨著巴黎的改造范圍一再增大,下水道工程在幾年前徹底結束,新公寓也取代了之前的老舊棚屋,這種行為已經相當罕見了,於是這些老兵要麽退休,要麽就去幹了別的事兒。
“您覺得呢?”
“應該不是。”王太子歎著氣說,他也看到了渾濁的河水和雖然衝洗過,但還是殘留著許多堅實汙垢的路面。
“這座所謂的公共禮儀辦公室純粹就是為了滿足科西莫三世的個人需求設置的,但它需要的人手和心力甚至超過了佛羅倫薩的其他部門。”這時候他們也走到了市政府門前,這座市政府廳的門楣上鑲嵌著百合花——它曾屬於美第奇家族,是美第奇家族當時的家長,佛羅倫薩的僭主科西莫.迪.喬凡尼.德.美第奇贈送給佛羅倫薩市政府的。
市政府廣場上矗立著兩座行刑台,左右各一座,就像是某種裝飾,路易計算了一下,從皮蒂宮到這裡,他們已經看到了五座行刑台。
這裡的人倒是出乎意料的多,而且他們還看到了一些被繩索套住的年輕人,從穿著打扮來看,他們並不像是名姝與遊女,以及她們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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