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達尼昂的裝扮是巴黎最時興的,勃艮第的鄉巴佬根本沒法與之相比,他也敏銳地察覺到了這點,因此格外得意洋洋,神氣活現,他和柯爾貝爾帶了十二名隨從,現在這些隨從都被安排到大膳房去了,女公爵的仆從從這些人手牽過了達達尼昂等人的馬,它們會像是自己的主人那樣被精心服侍,馬廄裡燃著火,又乾燥又溫暖,還有人舉著刷子,把它們刷得乾乾淨淨,然後再用曬乾的秸稈擦拭身體,達達尼昂特意囑咐他們說,他那匹可愛的坐騎是國王鑒於他的才能與忠誠而獎賞給他的,需要用燕麥來喂——他甚至拒絕了先在候見室等待,而在門廳裡泰然自若地欣賞起景色與壁畫來。
一開始柯爾貝爾實在是不明白達達尼昂為什麽要這麽做,但隻過了兩三分鍾,一個身著碧色長裙,從領口與袖口伸出了層疊花邊的侍女就來引領著他們走向前廳的時候,周圍人投來的驚訝又羨慕的眼神就給了他答案。而就在從前廳到走廊,又從走廊到大廳,大廳到圖書室,圖書室到一個小小的,隱蔽的私人房間的這段時間裡,達達尼昂不但獲得了一個美麗的名字,一塊繡著姓名首字母的絹帕,以及許多個笑容,還謀取到了一個隱晦的約定,這下子就算是對所謂的愛情並不怎麽感興趣的柯爾貝爾都不由得大為感慨——他們的國王還真是什麽人都能用。
在那位侍女要離開的時候,達達尼昂堅持要吻她的手表示感謝,她勉為其難地接受了,然後迅速地踮起腳尖,在這位爵爺的耳邊說了什麽,柯爾貝爾距離他們只有一步之遙,卻也沒聽見那位女士究竟泄露了怎樣的秘密給達達尼昂,但達達尼昂的笑容確實加深了不少。
這個房間裡只有非常簡單的幾樣家具,小圓桌,三把椅子,一個長矮榻,椅子的大小,樣式與覆蓋在椅背與坐墊上的提花絲絨花色並不一致,可以猜的到它們是被匆匆搬到這裡來的,但矮榻與牆上的壁布,以及窗前的帷幔有著相同的顏色與圖案,也許這個房間原先只是被用來做更衣室或是休息室的,但因為國王特使的突然到來,蒙龐西埃女公爵的仆從們隻得在倉促之間做了一番布置。
蒙龐西埃女公爵就坐在那張最大的椅子上,她的膝蓋上放了一本書,朱紅色的長裙外披著一件精致的鉤花鬥篷,看上去像是正在閱讀——達達尼昂與柯爾貝爾都習慣了這樣的把戲,上位者接見他們的下屬或是有求於他們的人時,總會擺出一副正在做事的模樣,免得讓他們以為她/他正在急切地等待,這是一種很失身份的行為。
她甚至有意讓他們等了幾秒鍾,才像是剛發現他們已經到來那樣驚訝地抬起頭來,她用那雙讓達達尼昂感到熟悉的眼睛注視著他們,達達尼昂要過上一會才想到這位女公爵也是國王的堂姐,她與國王有著許多相似的地方,安詳的面孔,卷曲的頭髮,秀麗的眉毛與細長的手指,她今天戴著一整套的珍珠首飾,頸脖上的珍珠項鏈每顆都有達達尼昂的小指頭那麽大,顆顆圓潤,耳朵上的水滴狀珍珠則有他的大拇指那麽長,達達尼昂猜想單就這套珍珠就價值一千裡弗爾。
“先生們,”女公爵說:“我聽說你們是奉了國王的命令而來的。”
“正是。”達達尼昂說:“陛下聽說您在聖法戈爾定居了下來,所以就讓我們來看看您是否安好。”
“唉,路易……”女公爵用親密的口吻歎息道:“我猜想就是如此,我的國王弟弟是一個非常溫柔又好心的人,
在我離開巴黎的時候,他還曾經來為我送行,倒是我,犯了很多的錯,又傷了他的心。” 這倒不至於,達達尼昂在心裡說,您幫了國王陛下許多忙呢,只是您若是知道,一定會恨不得如同那些野蠻之地的女人那樣跪下來又哭又喊,扯亂自己的頭髮,往自己的胸口上下刀子呢,“陛下一向友愛他的親眷,”達達尼昂說,“只是他最近諸事纏身,只能讓我們代他來探問一二。”
“感謝天主,”女公爵說:“我很好,先生,就如你看到的。”
達達尼昂就鞠了一躬,說道:“我看到了,您健康,快活,並且有無數朋友環繞著您,我覺得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那麽,我也許可以向您告別,回到巴黎去,告訴我們的國王這個好消息了。”
一直隱藏在達達尼昂背後的科爾貝爾發覺在達達尼昂假意辭行的時候,女公爵的手指明顯地抽動了一下,她也許知道這不過是一個欲擒故縱的把戲,但她現在確實無法再輕易放過宮廷投來的任何一絲善意了——她曾經深受眷愛與尊重,如同一個公主般地生活在杜勒裡宮,也許正是因為這段生活給她的錯覺,她就像是任何一個目光短淺,不知輕重的孩子那樣肆意揮霍了王太后安妮對她的寬容與愛護,或者說,她從未想到過,王太后的恩寵能夠收回的那麽快,那樣乾脆,她曾是宮廷貴女中的第二人,甚至可以走在英格蘭王太后與公主的前面,但只在轉瞬之間,她就被徹底地驅逐了出去,她的房間,無論是盧浮宮,還是黎塞留宅,或是凡爾賽的,都被整理了出來,她的衣服與首飾裝滿了箱子,堆放在廣場、街道和泥地裡,她就連離開馬車的勇氣都沒有,隻得嚎哭著離開了巴黎。
國王的使者說,她健康、快活,有無數朋友環繞,卻不知道她剛來勃艮第的時候,幾乎想要自殺——她一直愛著的父親讓她滾開,哪怕他被流放到了布盧瓦,他的家庭依然只有他的繼妻,連同他和她的四個女兒,甚至於他的私生女兒與兒子也要比她更能得到他的愛;而她為之背叛了國王,又背叛了父親的孔代親王呢,他跑到了西班牙人那裡,女公爵設法給他寫了信,但那些飽含著熱淚與愛意的信件從來就沒能得到任何回應。
她用二十萬裡弗爾重建了聖法爾戈,她邀請學者,雇傭樂團,豢養文人,終日與人狩獵、跳舞,看戲,做彌撒——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是空的,可以敲打得出聲音,她固然可以在聖法爾戈成為女王,但對於巴黎的宮廷中人來說,她也只是一個外省的愚婦。
若說過去她還能假裝自己過得十分愉快,那麽國王特使的到來就可以說是一下子撕開了那層單薄的偽飾,他站在那裡,就是宮廷與國王的恩寵在現實中的展示,他昂首闊步地走過那些勃艮第人,對於他們的窺視與竊竊私語不屑一顧,他既莊嚴,又華美,充滿驕傲,以往這些人甚至無法觸碰到她的裙角,現在她卻要對他們俯首屈膝了。
“啊,等等。”在看到達達尼昂是真的要即刻告辭時,女公爵忍不住喊道:“請回來,先生,我還有……”她焦躁地撫摸了一下手臂:“我還有一封信要您代為轉交國王陛下呢。”
達達尼昂向她恭敬地鞠了一躬,“那太好了,國王一定會很高興的。”他說:“請把這封信給我吧。”
“我很願意,”女公爵說:“但我還沒寫完,您可以在這裡多待幾天,等我把它寫完嗎?”
達達尼昂頓時露出了為難的神色,但女公爵立刻伸出了她的手臂,她有著一條令人傾倒的手臂,豐腴而又白皙,“請將這條手鐲摘了去,”她說:“這是給您的酬勞,如果國王為了這短暫的延誤罵了您,您就把這個給他看,看在我和陛下以往的情分上,他一定會原諒你的。”
於是達達尼昂就大膽地上前,在柯爾貝爾的目瞪口呆中摘下了那隻珍珠與鑽石交雜的手鐲,還在女公爵的寬容下,吻了吻她的手。
——
達達尼昂與柯爾貝爾在聖法戈爾城堡有了兩個頂好的房間,他們的貼身仆從有兩張可以從床底抽出的小榻,女公爵的客人見到他們都是客客氣氣的,他們得以與女公爵共進了一次晚餐, 之後就沒有再和她單獨相處過,柯爾貝爾猜這是為了避免達達尼昂再次提出辭行——女公爵的信寫的慢極了,簡直要讓人以為她還要學習如何書寫和閱讀。
但在聖法戈爾城堡的日子是相當愉快的,只是時間推進到一周的時候,柯爾貝爾就不由得焦急了起來,因為他們此行是有任務在身的。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達達尼昂這麽說,一邊吹幹了一張紙條,柯爾貝爾的眼睛很尖,一下子就看到這是一張用於幽會的紙條,雖然沒有寫上姓名,但他一看就知道是達達尼昂寫給那位侍女的,他們已經相會了很多次,但就算是柯爾貝爾,也不知道達達尼昂應該怎麽向這位侍女提起有關與她的女主人財產的事兒來。
但他們臨行前,國王說過此行以達達尼昂為主使,柯爾貝爾不相信達達尼昂,卻願意相信他的陛下,只是他還是再三申明,如果達達尼昂繼續拖延下去,他要寫信給國王了——或許能有別的方式來完成國王交托的工作也說不定。
“如果一切順利,今晚你就能看到結果了。”最後達達尼昂隻得這樣說。
柯爾貝爾半信半疑,他以為達達尼昂會做些什麽,但他們只是和女公爵坐在一起看了一出新戲,不得不說,這是一出好戲,人人看的哈哈大笑,就連柯爾貝爾也暫時忘記了自己的憂慮,但帷幕一落,他就馬上找到了達達尼昂。
“今晚還有幾小時呢。”達達尼昂說。
柯爾貝爾隻得先回到自己的房間了,可就在他睡得正好的時候,他的房門被叩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