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天數”是什麽意思,洪武帝其實並不是一點都不懂,楊氏好歹有過一些歷史研究,司天監歷代監正也不是擺設,簡單來說天數可以俗稱為天意,哪怕從字面意義上講,也能明白一些這兩個字的分量。有句老話叫做“難如登天”,登天都是難度極致的代表了,那違背天意就不用多言了。
杜長生走時若是說個什麽自己會付出很大代價,或者自己應該能應付什麽的,對洪武帝楊浩的衝擊感還不至於太強,可就是一句“微臣不知”,令楊浩深受觸動。
從之前的了解和司天監處的表現看,這個杜天師還是敬畏皇權的,在司天監對比當年金殿淡然開口欲收自己父皇為徒的老乞丐,差得不是一星半點,可這樣一個人,剛才直接留話便走,是不怕皇權了嗎,或許是覺得沒必要怕了。
楊浩在禦座前站了一會,隨後朝著一側招了招手,邊上老太監趕緊靠近。
“陛下有何吩咐?”
“傳命下去,杜天師需要用什麽東西,都需全力配合。”
“是!”
老太監領命之後快步走到禦書房門口,傳令給外頭的太監後才返回了禦書房,而楊浩已經揉著太陽穴坐回了座位上去。
尹兆先若真的能康復,當然是利大於弊的,楊浩自覺他還在位的時候,足以維持朝野平衡,但若等他退位就不好說了,楊盛雖然是個不錯的儲君,但畢竟還太年輕了。
楊浩心中其實很清楚,這幾年朝野上暗中水火不容的態勢,明面上是舊派官僚率先發難,實則是到了他們不得不發難的地步。
尹家這些年層層推進,逐步瓦解一些根深蒂固的舊氏族,改革科舉制度,提升舉薦製門檻,廣建學塾提升寒門出頭的機會,提拔才乾出眾且無背景的官員,同時一步步改革官員考評和晉升體制,一點點一絲絲,不知不覺間溫水煮蛤蟆般達到了如今的地步。
在一些舊官僚派系猛然驚覺之後,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要麽承認自身一些固有利益將會在未來徹底讓出,成為公共利益或者尹家私有利益,要麽和尹家拚一拚。
身為皇帝,一定程度上是支持尹家的,但當一切引起激變的時候,尤其是一些傳言確實也使得楊浩有些在意的時候,他選擇了觀望,這一點在其他各派系官員中被理解為一種信號,而在碰撞最激烈的關頭,尹兆先重病則就像是一碰冷水,雙方的火都被澆滅了,一方哀愁一方也不敢輕動,隨著尹兆先病情越來越惡化,這種感覺就更明顯了,若尹兆先病逝,勝利理所當然的到來。
誰都能看清這一點,包括身為大貞太子的楊盛,對他而言,甚至有種自己老師被父皇當做棄子的痛苦感覺。
楊浩坐在座椅上細思這些年來的一切,大貞的國力與日俱升幾乎肉眼可見,他被奉為一代明君與之有密切關系,縱觀歷史,很多皇朝盛極而衰,聽了杜長生的話,他忽然很怕自己就處在這樣的關口。
一輩子自信滿滿的楊浩,這會喃喃自語之間,卻有些患得患失了。
“尹愛卿曾多次說過,大貞之強盛,才剛剛起步……若尹愛卿無恙,這路應該還能走吧?”
……
以青藤劍飛遁的速度,借罡風之力飛躍幾州之地如常人喝水吃飯那般簡單,很快已經到達稽州春惠府,下方的春沐江正江流滾滾。
在天色入夜青藤劍劍光一閃已經穿出雲頭,到了這裡,小紙鶴自己松開翅膀,離開青藤劍劍柄,從上空飛落下來,直奔春沐江而去。
如今雖然天氣還沒有完全回暖,但春沐江上卻早已經遊船如織,來來往往的船只有高有低有花有綠,到處是歡聲笑語和風月之情,小紙鶴徘徊幾圈之後,銜著那卷紙條自有一種牽引感,讓分神觀察遊船小紙鶴立刻振作,朝著一個方向就一頭扎入了江中。
青藤劍自生劍靈的劍意和劍體的劍氣都太強,存神意傳信並非對誰都適用,當初在北境恆州傳訊老龍適用,此番傳訊老龜就不太合適了,搞不好會令老龜被劍意所攝,小紙鶴則是最合適的信使。
江面波濤之下,小紙鶴抱著一層緊緊貼著紙面的氣膜,扇動著翅膀在水下比遊魚更迅捷。
有大魚遊來,見到這條白色怪魚在水中遊竄,一下提速上前想要咬住小紙鶴,結果被小紙鶴的小翅膀一扇,“嘩啦……”一聲翻了幾個跟頭,直接暈了過去,浮上水面翻起了白肚皮。
一艘小船剛好駛過,上頭幾人見到一條魚浮起頓時欣喜。
“呦,這麽大一條魚?”
“嘿,還真是,這麽大,新死的?”
“撈上來撈上來,晚上可以加個菜!”
船家把船速一減,卷起袖子去撈,雙手才抓到魚,這魚就清醒過來,“嘩啦啦嘩啦啦……”地掙扎。
“哎呦還是條活魚,快搭把手搭把手!”
“哈哈哈哈……這麽大一條春沐江大活鱅,在集市上值老錢了,今晚有口福了!”
小紙鶴在水下回頭望向上方,水波粼粼的模糊中,隱約能看到上頭小舟旁眾人的喜悅,瞧了兩眼過後就直竄江心某處。
在春沐江靠近春惠府城的江段,江心底部有一塊奇特的大黑石,小紙鶴拍著水一路遊到這塊大黑石上,用喙輕輕啄了石面幾下,看似輕盈卻發出“咄咄咄……”的聲響。
下一刻,水底一陣渾濁,從黑石下方升起一道一條巨蛇般的黑影,緩緩轉動頭顱看向後方,見到一隻小紙鳥停留在那邊,原來這大黑石竟然是一個巨大的龜背。
‘鳥?紙鳥?’
烏崇以前並未見過小紙鶴,此刻對於江底尤其是自己背上出現這麽一隻紙鳥十分詫異,不過這紙鳥卻讓他有種淡淡的親近感,在老龜的視線中,紙鳥遊動幾下到了他的頭上,隨後再輕輕一啄,計緣的神意就傳達了過來,良久老龜才消化了信息。
“原來是計先生傳來訊息,老龜我此刻便動身!”
帶著一個個氣泡升起的話語才落下,一張紙條就從小紙鶴身上滑落,到了老龜身前,若說陸地上的百姓走遠路需要路引,那麽如老龜這樣修行年久的妖物想要一路過境到京畿府,要麽需要藏好自己,要麽也需要類似路引的東西,計緣所留的紙條就有差不多的作用。
而聽聞老龜的話,小紙鶴直接就甩著翅膀離開了,遊向江面一下竄出,直接飛向了高空,等老龜緩緩上浮,以貼著水面的視線看向空中的時候,只能見到高空有光閃過,見不到那紙鶴去向了何方。
既然計先生讓自己去京畿府,雖然沒留下具體的時間要求,但烏崇自然是想越快越好,也不多等,折返江心帶上祭壇壓在江底的千日春,隨後直接沿著春沐江快速禦水遊動,途中遇不出他所料的上了到處跑的大青魚,烏崇托它同江神說一聲之後,就直接遊入春沐江一處支流,向西南方向行去。
白日游水,夜晚則可能上岸急行,每逢有水神盤查有鬼神攔路,老龜就會吐出法令,正如紙條上“計緣敕命,持此通行”八個大字所言,鬼神依此略微一算,自能依此感受到計緣神意,辨別法令真假。
計緣的名字,別的地方不好說,可在大貞境內,不論水中還是陸地,在神靈地祇中都是如雷貫耳的存在,屬於傳說中的真正高人,誰都會賣幾分面子,老龜持此法令,一路暢行無阻,甚至多數情況下有鬼神領路相送,令他對計先生的面子有了更清晰的認識。
第三日夜,同京畿府一江之隔的幽州,成肅府府境邊緣,一頭老龜正在地面上快速爬動,腳下有一片水流相隨,使得他的速度快若奔馬,而前頭還有兩道鬼魅般的身影在前,正是成肅府兩位夜遊神。
到達江邊不遠處,夜遊神就此止步,一左一右向著老龜行禮。
“烏先生,前方就是我大貞第一大江通天江,乃龍君住所,我等不便再送,烏先生路上保重!”
老龜人立而起,恭敬回禮道。
“多謝兩位夜巡使相送,烏某自去便是,代烏某向城隍大人和各司大神問好。”
“嗯,也請烏先生代我等向計先生問好。”
“一定!”“一定!”
雙方就此別過,老龜懷著略微激動和忐忑的心情滑入通天江,雖然小紙鶴所傳神意中,計先生留言是以各府要道為徑,定能暢行無阻,最終目的地並非真的是京畿府城內,而是先在通天江中等候。
但通天江畢竟有真龍在的,並不清楚計緣同老龍關系的烏崇很擔心這邊會不會給計先生面子。
果然,老龜的擔心並不多余,他才入水遊了片刻,就被巡江夜叉發現,兩名夜叉急速接近,伸出鋼叉攔下老龜。
“爾等是何方水族?來我通天江所為何事?”
老龜趕緊行禮。
“在下姓烏名崇,乃是春沐江中修行的老龜,奉計先生之命前來通天江,我這裡有先生的法令。”
說著,老龜小心吐出紙條,隨後展開。
“計緣敕命,持此通行……”
一名夜叉伸手觸碰法令,紙條上的字在此刻有華光閃過。
“真是計先生!”
兩名夜叉趕緊退後一步,手持鋼叉向老龜行禮。
“我等冒犯,還望恕罪,烏道友是要去江中何處,我等可送你前往合適江段。”
“這,先生說是在京城外江中等候。”
夜叉點頭,一名領著老龜前往合適江段,另一名夜叉則快速遊竄回水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