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將將入秋,塞北的氣候,已然被一股清涼所籠罩了,因為戰爭的緣故,植耕放牧受到嚴重影響,秋高雖未至,但大漠草原的牛羊駝馬,應當不會如往年那般肥壯。
進入到下半年,遼人迎接的,也不會是豐收與喜悅了。過去的半年已然足夠煎熬,政治動蕩,軍爭不休,而接下來的半年,顯然會更加難過。
對遼廷君臣而言,隨著來自各線戰場消息的傳來,心情也就如炎夏走入涼秋一般,淒淒冷冷,蕭蕭瑟瑟,再難有半分的喜悅。
上京,遼宮,崇政殿。
秋陽無光,風輕雲淡,使得整座宮殿都處在一種朦朧黯淡之中,大殿內部也顯陰沉,也就是那一排燭火發出的明亮光芒,能夠稍微緩解宮殿主人心中的陰霾。
耶律賢身上已然罩一件皮袍,手裡拿著把厚黑的剪子,動作僵硬地剪著燭芯,好像通過此法,能夠剪去心中的憂慮與煩惱。
一排紅燭剪下,燭火越發明亮,為整座大殿都增添了明顯的亮色,放下剪子,耶律賢搓了搓手心的盜汗,回首望著那副懸掛的大遼輿圖。
由於信息采集不易,缺乏歷史地理資料借鑒,也缺少製圖的人才,遼國的地圖,自然不如大漢那般精細,很多地方,都顯得模糊粗泛。
但是,疆域之遼闊,仍舊直觀地呈現其間,僅論疆域,經過二十多年吞並擴張的南朝大漢,也未必能比得過大遼。
當然,耶律賢不會以國土面積來論國力,雙方實力的強弱對比,國力的優劣所在,他心裡是有個比較清晰的認知的。
深沉的目光中,憂色閃動,這段時間接二連三的壞訊與敗報傳來,已經讓這個秉國不久年輕帝王難以承受了。
祖宗打下了廣袤的疆土,偉大的基業,恰恰是傳到他手上時,迎來了建國半個多世紀以來最大的危機。來自南朝大漢帝國的強勢入寇,持續了幾個月的戰爭,已經掀開了大遼那看起來無比強大的外衣,露出其相比大漢而言孱弱的本質,二十余年間南北雙雄並立的平衡局面,在劉皇帝推動的歷史車輪滾滾壓來之時,顯得那麽脆弱。
耶律賢算是個心智成熟、意志堅定的帝王,但漢遼開戰到如今,他也日感心力交瘁,隨著戰爭的持續進行,那種窒息般的感覺也越來越明顯了。
雖然到目前為止,遼國並沒有大量的領土丟失,也就是漠南丟失了一些關隘,遼東丟失半島,西域斷絕,漠西北一團亂麻......
但是,為了進行這場戰爭付出的代價,可不只是體現在那些大而無益的領土得失上,自漢軍北伐以來,面對著龐大的軍事壓力,遼國國內已經處在高度的戰爭模式下。
生產遭到嚴重破壞,兵丁人力大量死傷、流失,巨大的戰爭壓力,轉移到遼國統治下的各族百姓身上,怨聲載道,而過去積壓的內部矛盾尤其是民族矛盾,也有爆發的趨勢,那些被強令抽丁獻糧參戰備戰的仆屬部族,更是滿懷怨憤。
而來自幾路戰線上的各種不利消息,更催化了遼國內部的矛盾,東北的女真諸部開始蠢蠢欲動,室韋更是叛服不定,有造反的傳統,即便是嶺北轄嘎斯的那些野蠻人也開始興風作浪,更不用說遼宗室內部因帝位承繼還沒有完全解決的矛盾。
夏季戰爭,讓遼國流血不止,未來的戰爭,似乎還看不到終點,漢軍仍在繼續武裝,整兵派糧,保持著高壓強勢,不取遼東誓不罷休。
此時的遼國,就像一座鼎爐,其貴族、官吏、將士、部民就像蓄於鼎內的水,在戰爭的火焰烘烤下,開始沸騰。
作為遼國高高在上的皇帝,耶律賢已清晰地感受到這鼎沸之下的危險。龐大的輿圖上,那處處烽煙的標記,耶律賢仿佛從中看到了大遼走向日暮的淒涼場面,仿佛預見到了自己艱難悲劇的未來......
“陛下!”悄然進入殿中的韓德讓,看著耶律賢,輕聲喚了句,那不夠強壯的身軀仿佛承載著千鈞重擔,讓韓德讓也心感戚戚。
這段時間,韓德讓在遼國內部的地位直線上升,這個還不滿三十歲的契丹化漢臣,已成為了耶律賢身邊最重要的謀臣。耶律賢對他,也是十分信任,甚至允許他不經通報,直接進入正殿。
“又有什麽壞消息傳來了?哪裡的敗報?”耶律賢也回過神來,深吸了一口氣,回到寶座上坐下,表情勉強平靜下來。
耶律賢雖然一副處變不驚的表現,但神情間仍舊帶有幾許擔憂,幾許焦慮,幾許期待。雖然韓德讓很想像一個多月前耀州大捷一般,帶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給耶律賢打打氣,但是,現實不允許。
面對耶律賢的目光,韓德讓仍舊一副冷靜的姿態,沉容稟來:“陛下,奚王府上奏,澤州失守,漢將王彥超已然率數萬大軍北上,兵寇榆州。自王彥超軍北方,已連奪我興化、神山二城,部卒傷亡近萬。
奚王屬地形勢,日趨危急,倘榆州有失,則漢軍可直襲奚王府腹地!如今奚王所轄,人心動蕩,奚王籌寧請求上京派兵支援!”
一聞此報,耶律賢的心頓時又沉了幾分,雙手不禁捏緊了拳頭。遼國是屬於多民族農牧結合的草原帝國,而奚族乃是遼國內部一大族群,屬於其統治的基礎,耶律阿保機早年對治下部族進行整合,就將奚人劃分六部,以奚王府統轄。
五六十年下來,遼國對奚人已然建立了十分牢固的統治,奚王的全力,奚人的自主性,都在漫長的時間內退化,距離被契丹全面吞並也不遠了。在耶律璟時代,就已經加速了這個過程,去歲,遼廷就已然著手收回奚王對於屬地及部民的統治權力,由朝廷直接進行管理,並再度設立南京道,治所就定在奚王府所在的大定城。
不過,隨著耶律璟遇弑,以及漢軍北伐,這個過程被硬生生打斷了。奚人牧居的饒樂地區,屬於遼國核心統治區域,從地理上也從南邊拱衛著上京。
此番,為應對漢軍,奚族諸部同樣是征兵征糧,大肆武裝,也就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奚族屬地的空虛。
原本由於地理上的限制,漢軍北攻並不容易,但即便王彥超穩扎穩打,慢條斯理幾個月下來,也逐漸逼迫向奚王府了。
如果說遼東的危局,讓耶律賢感到芒刺在背的話,奚人領地遭到直接威脅,那便是如鯁在喉,真要窒息了。
“看來籌寧是真的老了,遼東以寡兵對抗主力齊出的漢軍,都鏖戰到如今,面對一支偏師,又佔據地利人和,守不住幾座城關,竟讓人打到家門口了!”耶律賢面皮抽動了幾下,語氣中帶有幾分不滿。
聞言,韓德讓道:“近年來,對於朝廷的政策,奚人本就不穩,奚王的不滿也是人所共知的!此番,又從奚王六部抽調了三萬多精壯,面對漢軍,有所不支,也可以理解,那王彥超名聲雖不如漢軍其他將帥那般響亮,卻也是沙場宿將,用兵老辣,兼漢軍長於攻堅,奚兵短於防守......”
“好了!”少有的,耶律賢有些粗暴地打斷韓德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