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南郊,頌公亭。
這乾祐年間以及開寶初期,有太多朝廷的高官重臣,在或貶或遷的調動之中,都會選擇此亭作為駐留別離之地。
涉及到的背景環境不同,個人際遇也有差異,但相同的,許多人都對此流連不已。在此亭留下過痕跡的,都非籍籍無名之輩,簡單地羅列一番,便有趙瑩、邊歸讜、韓通、李濤、范質等。
時隔近二十年,當初李濤罷相時所寫的那首詩仍舊停留在石壁上,哪怕經過了歲月的侵蝕,那句“生涯一樽酒,名利不關心”依舊清晰可見。
如今,循著前輩們的故事,李昉也於此同親友作別。
在開封過去二十多年的發展中,城池內外修建了大量的建築,或官或民或商,而城市圈的擴張,業已蔓延到了這十余裡開外的地方。
與時間靠近的那些建築不同,興修於乾祐三年的頌公亭,已然顯得有些落後,再加上這本就是在舊亭的基礎上進行翻新的,經過這麽多年的風吹雨打,此亭更透著一種化不開的古舊。
簷角是灰敗的,但在夏陽的照射下,卻耀著些奪目光彩。周遭也多了些民居,不再是一座孤亭,小路平坦,直通官道,在隔著不遠處的汴河邊上,添了一座碼頭,投入使用已有快十年了,那是專門做客運之用。
因為濱臨汴河,夏風顯得十分和煦,卷帶而來的潮氣也讓人感到舒爽。初夏時節,河水見湧,正是汴河水運步入繁忙的時候,此時的汴水之上,也十分熱鬧,哨聲不斷,人貨船爭渡,仿佛在爭相訴說著汴京永不褪色的繁榮。
道邊楊柳依依,垂下的柳條在輕風中搖曳,李昉與劉暘並立亭中,縱目遠眺著汴水之上的夏景。似乎為盛景所吸引,久久不語,而在亭前亭後,除了東宮的侍衛,便是一乾親友同僚。
其中有李昉的忘年交、有名的天才學士賈黃中,也有李昉的四個兒子。不過,一乾人等都有意地避開,給那君臣師生敘話的空間。
經過登聞鼓案,哪怕經太子親自調查,證明其清白,但李昉仍舊難免受到影響,或許,也正是劉暘主持調查處置的原因。
劉皇帝讓劉暘代為安慰受了委屈的李昉,而結果則是,外放。
與前一次外放,就任荊湖南道不同,這一回,因為無辜受累的緣故,意興儼然不高。此次,同樣是去南方,就任荊湖北道布政使。
不過,心頭雖有所憋屈,聲譽也受到影響,但在法理上,自己還是清白,這一點也算安慰了。
見身邊的太子殿下表情沉悶,還是李昉輕聲笑了笑,說:“殿下不必介懷,如此結果,卻也不失為一件好事,比起老臣預期,已然幸運了!”
“我明白!”見其豁達,劉暘平靜地點了點頭:“只是,李師傅受此無妄之過,其意難平啊!”
“殿下切莫如此!”聽此言,李昉表情變得肅重,沉聲道:“殿下關懷之心,老臣感激涕零,沒有牽累殿下,才是最重要的,至於老朽之榮辱,不足為道。”
“李師傅放心,且在地方少住時日,將來還有還朝之期!”劉暘像是允諾一般說道。
李昉笑了,慨然道:“殿下親自相送,老臣心滿意足,就此別過,還請還宮!”
劉暘也不矯情,手一招,侍衛捧著酒上前,師生二人接過,一飲而盡。放下酒杯,劉暘說:“此去江陵千裡之遙,一路順風,南方不比中原氣候,還當身體!”
李昉灑然道:“殿下莫不是忘了,老臣在湖南可待過幾年,湖北與我,也算個不錯的去處!”
聞之,劉暘表情也釋然許多,
輕笑道:“如此,我也放心了。兩湖如今也是朝廷重點開發之地,李師傅赴任,於湖北百姓而言,實為幸事。那裡正適合用才施展,相信,有江陵地區的底蘊,再以師傅之政才,用不了兩年,湖北會有更好的發展,一如當初之湖南!”
劉暘這話,算是自己人之間的恭維與褒獎了,湖南經過二十年的發展,已然從一片廢墟中重建了,並在大漢的道州之中,也佔據了一定地位,經濟文化都在快速發展,上下一片生機,就連過去最為嚴重的人口短缺問題也在多年的養息之中得到了緩解。
而湖南能有如今的氣象,也是經過歷任主官的辛苦治理,但硬要立個功德碑,真正的功勞,還得掛到奠基與發展的邊歸讜、昝居潤二公身上。
至於李昉,或許當初在湖南有過些政績與建樹,但與前兩者,是完全不能比的。李昉大抵心中也明白,面對太子的誇獎,還是一臉坦然地謙虛不受。
就眼下來說,趙匡義治湖南,李昉治湖北,從朝廷的用人來看,對於兩湖地區發展的重視,已是可窺其貌。
與太子惜別,又向前來送行的親友表示感謝,最後,李昉招來自己的長子李宗訥,交待道:“你留在京邑,當安分守己,修身養性,照顧好府上,對諸弟的教育,也要起到榜樣作用!”
“是!”李宗訥還年輕,看起來就風度翩翩,很有涵養的樣子,顯然家教不錯。
劉暘雖與李昉關系親厚,但對其府上情況,倒確實沒有多熟悉,此時間李宗訥那持重恭敬的模樣,不由有些欣賞,說:“有子如此,李師傅傳家有人啊!”
......
黃綢裝飾的車駕,緩緩行駛在官道上,踏上返城的路程,車內,劉暘微閉目,似在養神,只是看其情緒,不甚高昂。
慕容德豐坐在一旁陪著,一時不便打擾,過了一會兒,終於開口:“殿下還在為李公外放事不平嗎?”
劉暘睜開了眼,看了看慕容德豐,有神的兩眼中實無多少愁思,輕聲道:“事已至此,不平又有何用?再者,登聞鼓案的影響,短時間內是無法消除的,留在京中,時時受人非議,反倒不如退一步,江陵也是富庶之地,不失為一個好去處。陛下如此,也未嘗沒有保護李師傅的意思。”
聽劉暘這麽說,慕容德豐有些訝異了,道:“殿下既然看得明白,為何仍舊愁眉不展?”
劉暘笑了笑,突然問道:“事情查得如何,可有進展?”
一聽此問,慕容德豐立刻嚴肅了起來,歎息一聲,搖頭說:“尚無進展,幾無所得。經過這幾日的探查,隻知曉,在放榜之後,徐士廉便已然鬱憤不已,口出狂言。
線索則指向南城永平坊的摘花樓,徐士廉與一乾士子聚會,議論試舉結果,李公取士用情的流言就是從那時傳出,而徐士廉當場表示,要登聞上告揭發。
臣暗中詢問過在場的幾人,據他們說,當時隻當徐士廉是醉言,未曾想,陛下還京後,他當真去了,還鬧出了如此大的風波......”
“以臣之見, 倘若有人暗中挑撥是非,必是當日摘花樓在場之人,只是,當時人員混雜,想要確定是何人,有些困難!”慕容德豐似乎有些頭疼:“另外,徐士廉離京前,臣去見過他,據所說,當日喝了不少酒,隻知有人提了句李公與武濟川同鄉關系,後來又曝出武濟川曾攜禮拜訪的事,這才引得他憤而上告......”
聽此言,劉暘不禁感慨了一句:“這個徐士廉,他能記住旁人的挑撥之言,卻記不住挑撥之人?”
慕容德豐語氣中帶有少許的不屑:“殿下,以臣之見,此人心胸有些狹隘,自然也只能記住那些中傷言論了!”
“罷了!”劉暘擺擺手:“此事就不必繼續查了!”
慕容德豐疑惑道:“殿下,雖然有些困難,但繼續追查下去,未必不能揪出幕後主使。”
劉暘還是搖頭,目光則顯出幾分迷離:“查出來又如何......”
劉暘實則也清楚,這件事,真有人在背後挑撥的話,有動機的,大概也只有那麽少許人了。而即便追查下去,恐怕也不會有更進一步的結果了,這樣的事情,是很難證據確鑿的,手腳也容易清理。
況且,哪怕真的調查出來,又能如何,都沒有定罪的可能。事情是由徐士廉而發,暗處的動作,也只是起一個推波助瀾的作用。
一縷歎息自劉暘口中發出,人是越來越成熟了,地位也越發穩固了,但是,煩惱也如潮水般不斷侵襲而來,很多過去從未考慮過的麻煩也隨之而來。
太子又如何,來自陰影角落處的暗箭,針對的就是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