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責典儀的是文華殿大學士張昭,為了這個司禮大臣的位置,還有過一場競爭,主要對手是禮部尚書劉溫叟。
不過,雖然許久沒有在朝中出任實職了,但論年紀,論資歷,張昭都大大超過劉溫叟,並且早年就擔任過禮儀使,大漢禮儀的恢復制定也是在他牽頭下落實的,再加上是諸皇子的師傅,劉皇帝都得賣他幾分面子。
張昭已經年近七旬了,對於這開國以來第一大典投入了極大的心力,一個司儀的職位並不能帶給他多大的權力,但名望、榮譽,這些隱性的提升,對他來說還是很重要的。
張昭早慧,遍讀經文,又通曉各家史書,是個博學多才,且極富自信的人。到他這個年紀,或許不在意權利,但絕對在乎名利。一場朝野矚目的開國大典,把這位老學究最的熱情都給勾引出來了。
大漢太廟建在皇城東南部位,在前代建築的基礎上,雖然每年都有維護修葺,但仍舊偏老偏朽,論規模氣象,甚至比不上隔壁的昭烈廟。本來禮部是打算征召勞力,臨時修建一座新太廟的,不過時間緊迫,想要速成,怕也只有花費大代價,只需要不惜民力、財力。
當然,被劉承祐叫停,不是所有勞民傷財的事都不能做,但這種情況,顯然是劉皇帝要盡力避免了。最終,也只是將太廟裝飾一番,刷新一番。
事實上,在籌備大典的整個過程中,劉承祐已經發覺了一件事,那就是他這個皇帝還沒有志得意滿,下邊的大臣們卻有明顯的變化,一種成就大業後的松懈,覺得天下一統,覺得該享受了。很多事情,都力求辦得漂亮,辦得風光,甚至不惜財用,不惜民力。
也不得不說,正是察覺到這種思想的變化,風氣的轉變,本稍有懈怠心的劉皇帝,也忍不住警醒起來,不敢大意......
太廟前,法駕儀仗齊備,衛士立班,一應文武勳爵,皆冠冕朝服,依次在列,規模恢弘,場面莊嚴。祭祀的典禮,流程繁瑣,氣氛嚴肅,既考驗心性,也考驗體力。
若是換作十年前,心中實無所忌諱的劉皇帝,對這種流程儀式,只會蔑視,只會厭煩。然而,到如今,他卻是以一種平靜的姿態,享受著這一切,覺得這些規製,是那樣的親切......
說起來或許奇怪,隨著年齡的增長,隨著帝位的穩固,隨著權威的膨脹,劉皇帝內心的敬畏感反而更足了。當然,或許也在於劉皇帝意識到了,作為一個君主**的帝國,這些制度、儀式的東西,也正是他天子權威、帝王意志的體現。
年紀越大,劉承祐越喜歡他的臣民遵守規矩,安分地臣服在大漢的管理體系之下,做他劉皇帝的順民。在這樣的情況下,哪怕作為凌駕於一切之上,權力無限大的皇帝,也逐漸把自己束縛起來,按照規矩制度行事,為天下表率。早年的時候,劉皇帝還會做出一些任性出格、以皇權凌國法的決定與事務,但如今,這種情況也越來越少了。
華麗的朝服,尊貴的帝冕,加諸於身上,十分沉重,恰如背著江山社稷之重,讓人如負千鈞,讓人喘不過氣,不過,對如今的劉皇帝而言,他的體魄,他的肩膀,他的意志,都足以承擔起這份重任,足以主導國家的運轉與發展......
祭典在司禮張昭的指導下,逐漸展開,致辭、祭拜,一板一眼,一切都進展得十分順利,在這樣的環境中,在這樣的氣氛下,所有人都被束縛著,恭敬地遵從著禮製,不敢有絲毫逾越失儀。
跪在蒲團上,身處萬眾簇擁中,劉承祐那挺直的身板卻顯得有些孤高,凌駕於所有人身上。在這個時刻,都只能望其背影,皇室、宗親、公卿、大臣,所有在常人眼中高高在上的人物,似乎都隻配匍匐在他腳下。
凌然於萬物,劉皇帝突然有種將整個天下都踩在腳底的傲然。這是種矛盾的情緒,他既敬畏於自己的地位與權力,卻也自傲自己能夠掌控之。
實際上,此時的劉承祐,對他祭拜的這些先祖,並不怎麽感冒,更無多少敬畏之心。太廟之中供奉的祖宗,由遠及近,共計五尊,文祖劉湍、德祖劉昂、翼祖劉僎、顯祖劉琠,以及高祖劉暠。
當然,在劉皇帝看來,除了劉知遠之外,其他的先祖都是充數的,並且,今後該處C位,接受後世之君及天下臣民祭奠供奉的,該是自己......
禮成之後,劉承祐率先起身,龍袍一擺,霸氣側漏。張昭請示,是否繼續,大概瞄了眼,所有人斂容束手,但疲態難掩,這是可以想見的,像這樣莊嚴的典禮,前後那麽長時間,不論精神還是身體,都處在一種緊張的狀態中。
包括劉皇帝自己,也有些疲憊,不過,一切的流程早有安排,劉承祐也不喜歡被打斷。於是,直接平淡地吩咐,移駕昭烈廟,祭奠將士。
昭烈廟營建於乾祐十二年,前後歷時半載,征發勞役上萬,費錢二十余萬貫,按照劉皇帝的意思,用以紀念所有為大漢的建立發展、保衛開拓所犧牲的將士,每歲兩祭,以慰英靈。
其中,最大的一項工程,是勒石記功,有突出貢獻者,記其名並敘其事,而不論官兵,只要陣亡者,都刻名於碑上。到開寶元年為止,上追及天福十二年(947年),整整十六年的跨度中,得以刻名於昭烈廟的大漢將士,已達二十一萬三千七百八十九人。
這也代表者,在這十六年中,實實在在地有二十多萬將士,為大漢拋頭顱灑熱血,獻出了生命。並且,由於國家初年時間久遠,統一不方便,或者檔案資料管理不善,難免有遺漏的,以及因早年制度不全、掌控不力而瞞報的,真實的數字,還要更多。
昭烈廟的建立,對軍隊的影響是很大的,很得軍心,將士對皇室以及國家的認同感也進一步提升,一個靈魂的棲息之所,對於精神層面的鼓舞,忠誠的加持,人心的凝聚,作用尤其明顯。
因為比鄰太廟,移駕昭烈廟,並沒有費太多時間,然而,按照整個流程走下來,等同樣莊嚴肅穆的祭祀典禮結束,也消耗了近一個時辰。
時至正午,劉皇帝終於開恩,給眾人以休息的時間。對於所有人而言,能夠參與大典,是地位與榮耀的體現,但同樣卻是個受罪的過程,不過,很多時候,精神的亢奮是足以降低身體的煎熬的。
考慮到很多人,為了保證祭典的嚴肅性,避免意外,都未進食,哪怕到中午,仍舊苦苦熬著,似乎就等著晚上的禦宴。劉承祐並非一個不體恤下臣的皇帝,於是讓人準備了一些飲水乾糧供應。
祭典結束之後,稍事休息,禦駕起行,前往閱兵。劉承祐過去閱兵,或在禁軍兵營,或在開封宮苑,或在皇城之前,不過此番又有所調整,改成了一場軍裝遊行,自三衙禁軍中,挑選了三萬馬步軍將士,整裝齊備,按照既定路線,巡遍東京的主乾街道,向京師士民展示大漢的軍威。
同時, 於汴河岸邊,檢視水軍的操練,當然這是表演性質更重的儀式。當檢閱完軍隊之後,禦駕返回皇城,皇帝親登宮闕,接受萬民的參拜。
皇城以南,原本遺留的大片用以擴建皇宮的空地,早已改造成一片廣場,萬眾雲集,百姓比肩繼踵,吐氣如雲,揮汗如雨,氣氛始終維持著**。匯集的東京士民,足有二十萬之眾,這幾乎佔據著開封城內四分之一的人口。
因為人數過眾,開封府以及巡檢司,專門設卡,將百姓攔截分流,否則皇城前的廣場也難以容納熱情蜂擁的東京百姓。這幾乎是一場全城的狂歡,各家各戶,喜氣洋洋,城內酒樓、飯館、茶肆、伎坊,都是賓客盈門。
開封城的繁榮與活力,似乎一下子爆發了出來,不論貴賤貧富,在國家意志的驅使下,都展露歡顏,為皇帝歡呼,為國家高歌,也為自己祝福。
站在高聳的城闕上,劉皇帝俯視著皇城前,密集的身影,攢動的人群,享受著他們熱烈的歡呼,雖然無法看清他們的樣貌,但從那如海潮一般震撼的萬歲呼聲中,他感受到了一種近乎信仰的狂熱,他實在忍不住陶醉於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