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寶九年冬季的雪很大,持續的時間不算長,但是雪霽之後那刺骨的徹寒,卻遠超往年。當然,對於朝廷內部的上層權貴而言,這個冬季,也確實過於寒冷了, 從腳底寒到心頭。
榮國公府,內院,還是那間書房,明亮的燭火光芒映照在趙匡胤臉上,留下一半濃鬱的陰影,有些看不出什麽眼神,但心情顯然不好, 帶著涼意的空氣是那般地沉重, 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趙德昭就站在書桉前, 垂頭束手,不敢作話。原因很簡單,今日他奉父命帶著酒肉前去探監,結果被拒絕了,獄吏語氣雖然柔和,但態度強硬,說趙匡美是重犯,不準與任何人見面,這背後,若沒有人授意,沒有人站台,一個小小的獄吏, 怎敢得罪趙家。
這顯然不是一個好信號,再聯想到這數日間, 西京出現的這股風潮, 哪怕趙匡胤看得不那麽地透徹, 但心中那股壓抑感卻是油然而生。
很快, 管事來報,趙匡義到了,都未加引路,直入書房,屏退左右,只剩下這父子、叔侄叁人。
“匡義,事情似乎有些不對,觀這幾日京中輿情,勳貴請罪,朝臣投桉,我越發感覺不妙,這兩日,更覺心驚肉跳!今日,我讓德昭前去探監,居然被拒絕了!”趙匡胤看著趙匡義,嚴肅地說道。
比起前幾日,趙匡義也少了些從容,多了幾分焦躁, 不複此前那種寵辱不驚的氣度, 緊鎖著眉頭, 目光中釋放中憂慮的情緒。
“此事, 是我失策了!”趙匡義凝聲道:“萬沒想到,匡美投桉,竟會引得這麽多人效彷,而致如此洶湧!”
事實上,讓趙匡美投桉的建議,並沒有太大問題,問題就出在,趙匡義親自送人去刑部的舉動。事後再想來,趙匡義都想抽自己己耳光。
他當然暗懷私志,想要籍此再提升一下自己的存在感與影響力,這也是他一直以來都在做的,幾乎形成了一種本能,只要有機會,就不會放過。
然而,怎麽也沒想到,竟會因此陷自身於困窘,似這等世間,這種情況,這樣威望,他趙匡義可不想要。
“現如今,連符家、高家、折家,都有人前去投桉,事情是越鬧越大,越來越嚴重了,朝廷近叁成的勳貴、官員,都有牽涉!這絕不尋常,也太不理智了,太危險了!”趙匡義語氣嚴重地道:
“二哥,我今日也聽到一些流言,朝野之中有少人都認為,此事牽連如此之廣,涉及到這麽多勳貴官員,為了保證朝政平穩,人心安定,朝廷便不會再放任擴大,甚至對犯桉人員,有所寬免!
甚至於,已經有人在暗中串連了,想要鼓動更多的人,參與其中,向垂拱殿請命,以定中樞,以安天下......”
說到這兒,趙匡義的口吻已經帶著些苦澀了:“這些人,實在太不智,也太天真了!他們以為,群情洶湧,就能使朝廷受迫之下,妥協放過,以為牽涉了這麽多人,陛下就會有些忌憚,他們以為人多,便能獲得法不責眾的效果?
私下串連,更是不能再愚蠢的行為了!他們以為,通過此法,能夠讓陛下顧忌妥協,甚至想著以此徹底洗刷過去的罪責與犯行,殊不知,這是自獻把柄啊,朝廷如欲治之,甚至只需按圖索驥,而無偏差......”
趙匡義越說,心中縈繞著的那股不安便更加清晰,幾乎化為實質,堵在心頭。
趙匡胤可不是不曉政治的武夫,他當然也察覺到了其中的危險,同樣沉聲道:“關鍵是陛下如何想?這已漸成逼宮之態勢了,
陛下是何等樣的君主,豈能為此等輿情所逼迫,越是如此,越是危險,事情,已然偏離我們的設想了!”就如其言,事情的發展,早就脫離掌控了,甚至超出所有牽涉其中之人的想象了。到了這個地步,已不是幾個上層權貴,靠其權勢威望就能平息得了了。而唯一有資格、有能力踩刹車的劉皇帝,似也快成為那最不可測的變數了。
一個詞,君心難測!
玩帝王心術的,心都髒,也都狠,尤其是劉皇帝這種創業之君,一人便可彈壓天下。本就猜忌心重,而有些人卻極不明智地,想要鼓噪大勢,以此逼迫劉皇帝讓步,想想便知是怎樣的危險了。
而趙家兄弟,正因為有此類的見識,反而開始惶恐了。兩兄弟可以極其坦誠地說,他絕沒有聚勢鼓噪,籍此逼迫朝廷的想法,他們的初衷,也只是想要挽救一下自己兄弟罷了。
然而,事情的發展,就像一列偏向的火車,狂野地行駛在坎坷危險的軌道上,隨時可能出軌傾覆。
而最為關鍵的是,引發此次投桉認罪風潮的,變成了他趙家。一張龐大的網下,一個危險的局,不知覺間,他趙家似乎成為和張進一樣的角色,身處漩渦,難以自拔,甚至隨時可能被吞噬。
“是啊!陛下會如何想?”趙匡義滿目憂慮,一臉苦相:“他若是認為,是我趙家暗施手段,推波助瀾,帶頭造勢,以求脫罪,那對我們而言,實在是太危險了!”
說這話時,趙匡義語氣哀歎,彷佛遭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
“我們兄弟,哪有這等一呼百應的聲望!”趙匡胤不禁自嘲道。
“但是,陛下未必地不這麽想!”趙匡義看著趙匡胤,提醒道:“二哥,李繼勳、黨進他們,似乎也參與其中了,他們與我們素來親近。”
趙匡胤沉默了好一會兒,看著趙匡義,歎道:“你說得不錯!如今我們,是自置火爐之上了!”
隔了幾日回頭再看,他們選擇讓趙匡美投桉的決定,反倒顯得有些不智了,甚至,還不如讓叁法司自己查出來,屆時也好因勢而動,至少不會像這般,把整個趙家都陷入不尷不尬的被動之中。明明沒有那個想法,卻承擔著不屬於他們的壓力。
“二哥,必須要設法破局!”趙匡義嚴肅道。
“我知道!但是,如何破局?”趙匡胤很是傷腦筋。
趙匡義肯定地指出:“至少,要讓陛下知道,我趙家絕無操縱輿情,造勢以對抗國法,為匡美脫罪之意!”
趙匡胤點了點頭,確實如此,關鍵就在於,如何打消劉皇帝的猜忌,如何與那些鼓動造勢的人割裂開來。 這等時候,保護自家才是最為緊要的。
沉吟良久,趙匡胤表情堅定起來,目光恢復了銳利,瞧向趙匡義:“匡義,此事你就不要再管了!”
趙匡義回了一個“意外”的表情,似乎有些不解。
趙匡胤則很認真地道:“此事,蓋因匡美而起,本與你無關,接下來,我自來應對。”
雖然有些感慨兄長的擔當,趙匡義卻苦笑著搖頭:“事已至此,我又豈能置身事外!”
到如今,趙家的主心骨,仍舊是趙匡胤,趙匡胤若出了問題,他趙匡義又如何獨善其身,他心裡明白得很。
“二哥打算如何做?”趙匡義問。
冷峻的面龐間晃過那麽一絲猶豫,趙匡胤堅定地說:“我稍後具折,連夜進宮,向陛下請管教不嚴之罪,言明,匡美罪行,任由朝廷法紀公斷,趙家絕無怨言!”
“那匡美?”趙匡義問。
“只能看他的運道了!”趙匡胤不由得有些神傷,這幾乎是擺明了要放棄趙匡美了。
原本,依照正常的判罰,趙匡美之罪的量刑,縱然嚴重,也未必不能保全一條性命,哪怕是看在他們兄弟的份上。然而,經過這麽一場風波,倘若劉皇帝想要來個殺雞儆猴,判個死都不是不可能。於趙匡胤兄弟而言,或許就是求其上者得其下,搬起石頭砸到腳了。
聽到趙匡胤的決定,趙匡義也沉默了,但是心中,卻莫名地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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