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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皇帝沒有做出一副殺氣騰騰的模樣,但話裡透露出的意味,仍舊讓寇準凜然。稍微組織了下語言,寇準從容稟道:“陛下,一直以來,朝廷移民實邊政策,主要面臨三個方面的阻力,其一地方官府不願治下丁口流失、財稅減少;其二,百姓戀土深重,只要能有幾畝薄田耕種養家,輕易不願背井離鄉,遠赴邊陲開墾;其三,便是鄉裡土豪仗勢,約束控制百姓......”
聽寇準之言,劉皇帝臉上沒有什麽變化,說道:“地方官府與百姓的顧慮,朕可以理解。但前者有朝廷權威駕馭,何況自朝廷取消以人口多寡作為官吏升遷考核之後,來自地方官府的阻力已然減少許多了吧。朕不信,他們還敢明目張膽,公然違背朝廷大政方針!
至於百姓,朕從來秉持的,都是以利誘之,讓百姓看到好處,給錢,給地,給農具種子,加以稅收優惠,政策保護。這些年,不論是安東安西,都薄有成效,顯然這一套辦法即便見效緩慢,還是有用的。
相比之下,你所提到的土豪,他們是如何阻撓此事的?又是為何?”
提到“土豪”二字時,劉皇帝語氣就已經有些不對勁了。一直以來,由於“皇權不下鄉”這五個字,對於地方上那些豪強宗族勢力,都帶有不小的厭惡心理,認為他們是在攫取皇權,侵蝕帝國根基,動搖大漢統治。
過去的幾十年,也曾費盡心思,進行整飭打壓,包括從各地強遷地主豪強進行實邊。然而,結果如何,一場榆林之亂,教訓已經足夠深刻了,遷豪強的政策是可取,方式方法也沒有太大的問題,但最大的問題便是遷徙之後,沒有將之置於控制之下。遷到邊地,更是下下之選,袁恪那賊子當初能舉事成功,可不只是他狼子野心。
而清理過豪強的地方,又有多大的改變呢,答案是,除了給普通黔首騰出些空間,給官府增加了些可分配的生產資料外,根本沒有什麽改變。
幾十年後,新一批的地主豪強又崛起了,他們的所作所為,仍舊帶著固有的階級性。而壓在黎民黔首身上的,還是貴族、官僚、地主這幾座大山,只是在大漢還算清明的政治環境與相對穩定的社會治安下,行事作風稍微收斂一些。而這三座大山,又恰恰是當下大漢帝國的統治根基。
當破開固有思維後,劉皇帝也漸漸醒悟過來了,妄圖去搞什麽皇權下鄉,就是扯淡,完全不顧客觀規律,不切實際。
連官僚管起來,都那麽困難,吏治始終難以澄清,就更別提下層了。而倘若沒有那些宗族豪強,協助治理,維穩地方,這帝國還不知道要亂成什麽樣子。
鑒於這些原因,以及年紀越來越大,劉皇帝對於地方,也漸漸形成了“綏靖”心態,只要保證整體的太平安康,也不願再多折騰了,眼不見為淨。
然而,當寇準此番提到,有地方豪強興風作浪,控制百姓,對抗朝廷大政方針時,又仿佛逆鱗被觸碰了一般,同時也有種羞惱的感覺。
只是隱約表現出的震怒,便讓寇準有種震顫感,因此,在回話時,言語組織也更加小心了。沒有直接提有那些豪強,又犯了什麽事,寇準以一種娓娓而談的方式,緩緩說來:
“陛下,臣見識淺薄,只能將在華州的所見所聞,向陛下陳情。早些年之時,得益於朝廷施恩,官府盡力,華州百姓,家家戶戶耕有其田,居有其屋,衣食有憑,即便朝廷以利誘之,願意到邊陲開墾的人也是少之又少,除非朝廷用強。即便一些不甘於困於田畝的人,外出闖蕩,也是往城鎮務工賺錢。
不過,這樣的情況,持續十數年後,終發生改變。農民經營田土,若風調雨順,在繳稅服役之後,生計尚可無憂。一旦遇到天災,土地的營生,便遭到破壞。
地方豪強,則趁此時機,兼並土地,加上總有經營不善者,窮盡之時,便售賣土地。因此,在華州,無地的人口,是越來越多的,因為在籍,為了繳納兩稅,他們不得不寄身地主豪強,成為佃民。
在這樣的情況下,朝廷移民實邊的政策,對於這些百姓,便是一個不錯的去處了。就臣所知,僅華州一地,生計困苦之下,接受邊地招徠去開墾的人,便不下千人。
然而,也未能持續太久,因為有人在阻止他們。那些兼並購買土地的豪強,不只需要土地,拿下土地之後,還需要有人耕作生產,否則買地之後,因為無人耕作而荒廢,這買賣便是虧本的......”
說到這兒,劉皇帝如何還反應不過來,打斷寇準,沉吟良久,嚴肅地問道:“寇準,你老實告訴朕,地方上的土地兼並,當真已經像你說的這般嚴重!”
迎著劉皇帝關切的目光,寇準一板一眼地應道:“不敢欺瞞陛下,至少臣之家鄉下卦,已約有兩成的農民失了土地,其余道州,臣未曾見識,具體形勢,不得而知!”
聞言,劉皇帝終於收起了那副懶散的姿態,坐了起來,嘴裡喃喃道:“大漢才建國多少年,難道當真就無法阻擋嗎?”
“有地者不願遷移,無地者困於鄉野豪強之控制,因而即便朝廷以利誘之,僅靠百姓自發申請移民,是難見成效的。
過去,行之有效,能打破地方豪強限制的,唯有當年秦王殿下為安東攬民,都督府下職吏,俯身親往,鄉裡方才不敢阻攔!”寇準繼續說道。
“是啊!”劉皇帝歎息道:“自古土地兼並,兼並的又豈止是那些自耕農民,他們是連地帶人,全部吞下,把朕的子民變做他們的奴隸啊!
簡直可惡!皇權不下鄉,能行嗎?大漢地方,就靠這等土豪鄉紳維穩,能持久嗎?開國不到四十年,便已如此,百年之後,那還得了!”
發泄了一通,劉皇帝又道:“朕給土地交易制定高稅,就是為了限制土地交易,如今看來,還是真想得簡單了……”
寇準道:“朝廷制定的土地交易稅費,固然高昂,卻是購買雙方共同承擔,在具體執行的過程中,賣地方往往處於弱勢一方,迫於窘境急情,往往承擔全部交易稅,而官府稅吏為圖省便, 更多時候,只看稅額,而不顧繳稅人是誰。
另外,對於買地人而言,交易稅雖高,卻只有一次,只需持續耕作產出,短則三五年,長則八九年,便能回本。
土地本能傳家,而隨著這兩年糧價的上漲,願意在土地經營上投入的人就更多了。
另外,官府對於地方的管理,難以面面俱到,在土地交易上,也無法實現全面監管,因而難免私下交易,而地方土豪則幫忙隱匿土地,隱匿戶口。
甚至還有……”
說到這兒,寇準停了下來,但見其表情,劉皇帝怒聲道:“更何況,還有官紳勾結,巧取豪奪,這是你想說的吧!”
“陛下英明!”寇準躬下身體,鄭重地說道。
“朕的英明,可真不想用在這些狀況上!”劉皇帝冷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