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醫!庸醫!”禦帳之中,耶律德光日常發怒,散落的頭下,面皮有些變形,那是痛苦的扭曲,用力將一包已沒有涼意的“冰袋”砸在地上,眼神中滿是暴虐,盯著跪在帳中的兩名醫官:“除了這無用的水袋,你們就想不出其他辦法了嗎?”
這段時間下來,哪怕是不同醫理的耶律德光,都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是出問題了。原本只是燥熱難耐,他隻當是不習南朝氣候,水土不服,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也叫軍中醫官治療,可惜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日漸加劇,等到欒城,耶律德光已經有些心力交瘁了。
耶律德光的病,表現出來,就是“寒熱之症”,已熱極生寒。他找的醫官,都是胡醫,為了解決其“內火”旺盛的問題,多采取契丹的傳統療法“冰敷法”。
基本就是,聚寒冰於胸腹、手足、心腋之間,以治其熱症。但這種做法,治標不治本,能解一時痛苦,卻難以根除,且有很大的副作用。到此刻,耶律德光的病已經惡化了,且惡化的速度很快。
這樣的情況,耶律德光自然是怒不可遏,而兩名契丹醫官,則有些束手無策。“冰敷降熱”的方法,是契丹醫家百姓多年來與這種自然引發的發熱疾病鬥爭總結下來的經驗,一向有用,在南朝也不奇怪,誰知道用到耶律德光身上,就是不做效,反而有反作用......
面對遼帝的喝斥,兩名醫官很惶恐,惶然無措,只知道連連告罪,自承無能。
“廢物!留你們何用?”耶律德光的殺心很重,泛紅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語氣森然地朝侍衛下令:“拉出營門,斬首!”
根本不給兩名醫官求告的機會,當然,求饒也無用。很快,兩名醫官的便送了性命。
人殺了,但耶律德光的病痛卻沒有絲毫緩解,躺在胡榻上,漸覺發昏鬧熱,為了抑製身體的高熱,還得繼續用那無用的“冰袋”。
還是在一名內侍的建議下,耶律德光還是決定試試漢醫。在軍中,有不少原本汴宮中的禦醫,很快便找了名老漢醫。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禦醫年紀很大,一看就是那種“臨床經驗”很豐富的醫者。對耶律德光望聞問切一番,在侍衛、近臣的嚴密監視下,給耶律德光施了幾針,竟有所緩解。
趴在胡床上,耶律德光的“哀吟”聲都舒服了許多,裸背上還扎著幾根銀針,頭上、身上瘋狂盜汗,偏著頭眯著眼對著那正在給他開藥的禦醫,嘴裡讚譽道:“不過扎幾針,竟然有如此奇效,這針灸之術,這般神奇?你姓王是吧,朕一定要重重賞你!”
老禦醫謹慎地謝恩,絲毫不敢有所大意,入帳之前,他可真真地瞧清了禦營前的那兩灘血。榻上的遼帝,如今可是個暴虐的主。
一面恭敬地將藥方交與內臣,老禦醫一面朝耶律德光叮囑著:“陛下所染熱疾,皆因情志刺激而致氣機不暢,鬱而化熱,再加不習中原炎熱,外感鬁氣,故有此症。醫官前以冰敷降熱,略有效果,然冰傾肌骨,使邪氣內伏,邪無出路,病則纏綿。”
“老朽銀針度穴,稍解其苦,尚需用藥靜養。接下來,陛下不宜多思、過慮、勞神、動怒,嗯......”略微猶豫了下,老禦醫瞟了眼侍候在側的美貌婢嬪,補充道:“最好,遠離女色......”
聽完老禦醫的話,耶律德光直接反駁道:“其他的,朕都可以聽你的。唯獨這女色,有所不妥。朕困於熱症,女人屬陰,
正合禦女以泄火去熱。按照你們漢人的說法,陰陽相濟,乃是天地至理,哪有遠離女色的道理!” 聞耶律德光這通道理,老中醫很識趣地不作話了,他多說那兩句話,都只是略盡本分,以全性命罷了。至於規勸這遼帝,他可沒這麻煩的想法。
背起藥囊,自禦帳出,踏出帳門的時候,老禦醫重重地舒了口氣,回首望了望,臉上露出少許莫名的色彩,晃著腦袋退下。跟著去領了賞賜,這回倒不用回那雜亂醃臢之所,就近給他找了處乾整的小帳休憩,以便耶律德光隨時傳召。
耶律德光這邊,經過一番診治,熱症果然漸解,雖仍感體內積有熱毒,卻也不似此前那般難熬了。精力恢復到了近段時間最佳狀態,甚至於,身體有些亢奮。
宿營欒城後的這兩日,因病症加劇,耶律德光是不得不去女色,縱使有心,卻也無力。但這稍有好轉,那可心卻忍不住再度躁動起來了,他並非口是心非,當真如其在禦醫面前講的那般,以女人如水的溫柔,來緩解他體內的燥熱與戾氣。
......
縱欲,尤其在有熱症傍身的情況下,後果來得很快,很嚴重。就在當夜,揚鞭策馬之時,耶律德光突然吐血休克,昏迷過去,短暫的時間內,竟至彌留。驚得一片雞飛狗跳,趕忙請來那老禦醫,經過一番費力的搶救,總算將耶律德光從生死線上拉了回來。
一直到第二日午後,耶律德光方才從昏迷中醒來。格外虛弱的樣子,偏過頭,昏花雙眼能看望到從榻前到帳外跪倒的一票契丹貴族、大臣、將帥......
“陛下!陛下!”見到耶律德光醒來,一乾人膝步上前,激動地呼喚著,表現得十分忠誠的樣子。
場面有些亂,還是在耶律阮的呵斥下,方才安靜下來。耶律德光頭一次,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這般孱弱,動彈一下都那般沉重。此前是熱,這一回,燥火是發泄掉了,如今渾身滿是陰冷的感覺,滲人的涼意不斷侵入肌膚,不禁哆嗦。
看著禦榻前的這個場面,耶律德光此時有種看透一切的感覺,目光在耶律阮身上停留了片刻。吃力抬了抬手,冷硬地呵斥著眾臣:“都跪在這裡幹什麽?朕微感小恙,已大礙。都給朕退下,安定軍心!”
“是!”
群臣退避而出,神色不一而足,而耶律阮與少數人,臉上難免流露出些許異樣。耶律阮心頭有點波瀾,在耶律德光昏迷的這短短的時間中,他成了全軍的主心骨。他也已問過了那禦醫,皇帝的病,有些難熬了。
都知道耶律德光染病了,但誰也沒有想到,會在這短短的三兩日間,加劇加重,甚至差點一命嗚呼。可謂是,病來如山倒。
耶律德光這邊,在屏退群臣後,再也掩飾不住他的虛弱。雖然,他的病弱早就顯於人前。此時的耶律德光,面容間滿是老態,不過兩眼仍舊犀利駭人,不過就如一頭褪去了獠牙的虎羆。
休憩了許久,一直到傍晚時分,耶律德光詭異地好了許多,身體慢慢地恢復著精力,就如一汪甘泉,注入了乾涸的土地一般。但是耶律德光,卻莫名地感受到一陣心悸。
此前,留守上京的皇太弟耶律李胡遣使南來問事,未及回復。耶律德光此時心有所感,召來幾名臣子。
“遣使歸上京,報與皇太弟!記錄!”帳中已掌起了燈,耶律德光背倚靠枕,以一種病弱的聲音,緩緩說道:
“初以兵二十萬降杜重威、張彥澤,下鎮州。及入汴,視其官屬具員者省之,當其才者任之。司屬雖存,官吏廢墮,猶雛飛之後,徒有空巢。久經離亂,一至於此。所在盜賊屯結,土功不息,饋餉非時,民不堪命。 河東尚未歸命,西路酋帥亦相黨附,夙夜以思,製之之術,惟推心庶僚、和協軍情、撫綏百姓三者而已。今所歸順凡七十六處,得戶一百九萬百一十八。非汴州炎熱,水土難居,止得一年,太平可指掌而致。且改鎮州為中京,以備巡幸。欲伐河東,姑俟別圖。其概如此。”
“陛下!”記錄完畢,張礪等臣子直接拜倒,哭泣道:“請您保重身體啊!”
耶律德光這一番回復,隱隱有種交代後事的味道。沒有理會這些人,擺了擺手,示意其退下。
晚些的時候,稍微進了點食,也全數吐了出來,耶律有些厭食。命人將他抬出禦帳,縮在躺椅上,仰頭望著如墨的夜幕。
他有許久沒有這麽認真地欣賞過夜空了,點點繁星映入眼簾,耶律德光思緒飄飛,兩眼漸漸無神。
“今日,何日何月?”耶律德光突然問道,聲音萎沉沉的。
“回陛下,四月十七。”內侍答道。
“一個月的時間,竟至於此。世事無常,類此啊。”
“當初,與晉臣言,中國事,我皆知之!如今看來,異日青史之上,朕恐為人恥笑。”
“劉知遠倒是好運氣,南征滅晉,卻便宜了此人!若無朕,其恐難有今日。”
“也不知,還能不能回到上京,難道要同大哥那般,客死......”
以旁人聽不到的聲音低語著吹了吹冷風,頭腦卻不見清醒,慢慢地,耶律德光雙眼閉上了。
一直過了許久,內侍才發現,遼帝崩了。就如同歷史上那般,急症暴斃,死得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