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邠下處,距離行在並不遠,守備同樣森嚴,足有數十全副武裝、氣勢豪橫的甲士。都是跟隨楊邠多年的鄉人部曲,更有十來名高祖劉知遠賞賜的悍卒,以為扈從。
天色已暗得深沉,周遭冷得驚人,寒風凜冽,直透肌骨。
暖室內,臥榻之側,大漢的宰相楊邠,仍在伏案而作。楊邠是標準的山東大漢,幾年忙碌的大朝宰相生涯下來,頎長的身軀已盡顯威嚴,完全褪去了“草堂班子”的那種鄙氣。
處理好公文,停筆,很有儀式感地置於筆擱之上,收起冊頁,口呼來人。沒有多久,一名屬吏入內,敬畏地聽候吩咐。
“將此文發還於東京,著吏部,照此落實,對於此類觸例官員,必須從嚴從厲處置!”
楊邠語氣格外冷厲。
案前的屬吏,顯然是楊邠的心腹之人,已知其事,受命,不免猶豫,問道:“相公,一次處置十數人,動靜是否太大了,這些人中,可有不少背景深厚之人,員外郎張貽肅,可是三司王相公唯一的女婿,王相公又是相公多年好友,僅以小失……”
話不及說完,便被楊邠冷臉呵斥:“漢法森嚴,容不得爾等如此蠅營狗苟,瞻前顧後,這大漢的朝堂,又到了該整肅的時候了。勿再多言,發文即辦便可,再有遲疑,老夫必不相饒!”
“為求妥當,是否……是否先呈報陛下審閱?”下屬再度請示,不過在楊邠冷淡的眼神逼視下,聲音越來越小,趕忙改口:“下官這便去辦。”
爾後逃也似地,告退而去。
客處孤案,望著屬吏匆忙的背影,楊邠神情慢慢緩和下來,良久,重重地歎了口氣。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這些下邊的僚屬也該質疑他的決定了,想當初,他楊相在大漢朝堂,可是呼風喚雨,說一不二的主。
唉……
一股倦意襲面,楊邠不禁抬手細細地撫了下自己鬢角,雖在視野之外,但楊邠似乎能感受到那裡泛白的發絲。拋卻其他,為了初創便時處風雲飄搖的大漢帝國,楊邠也是日夜操勞的。雖不得天子劉承祐待見,作為大漢的宰相,楊邠還是沉心以盡其責的。
深吸了一口氣,稍微收拾了下略感抑鬱的心情,楊邠自案上擺著的一疊文書中又拾起一封,打開審閱,提筆批示。
寒夜愈加嚴涼,時間在不知覺中流逝地飛快,忽得一陣陰風襲來,把即將燃盡的羸弱的燭火徹底吹滅。
眼前一暗,眉頭一褶,楊邠頓時朝外喚道:“來人,掌燭!”
一台明火亮起,入內的是一名管事裝扮的老奴,雙手端著一座三燭燈台。
“老爺,夜深了,還是早些歇息吧!”
“等我批複完這幾封公文!”楊邠埋著頭,隨口答道:“你先退下吧,我這裡不用伺候。”
見狀,老奴不由開口勸道:“老爺你這般勤勉,北巡路上,仍舊日夜為國操勞,廢寢忘食,這些天子又不知道,更不在意,何必呢?”
老奴的話,明顯在替楊邠不值,為之鳴不平。聞言,手中的筆頓住了,楊邠抬眼看著這跟隨自己多年,關系親厚的老奴。
也就是知道他的忠心,否則按楊邠的性格,一通無情斥罵,是免不了的。即便如此,仍舊小小地警告道:“吾尚微末之身時,你便跟著我,及至大漢宰輔,這麽多年了,你也當知道我的性格為人。這樣的話,不該從你口中說出。更遑論,以你庸賤之身,豈敢非議天子之尊?而今不比當初了,在我身邊,更當謹言慎行,規矩行事!”
被這一頓說教,老奴歎了口氣,恭敬地拜下:“是!”
楊邠自顧自地投入到公務之中,老奴未離去,注意到亮黃燈光下,他日漸蒼老面容間的疲態,主動道:“老爺,小人給你捏捏肩吧。”
大抵也確是累了,楊邠順時答應了。
很富技巧地替楊邠拿捏之時,老奴以一種閑聊的口吻談起:“白日家人送來一封信,是小人那無賴犬子寫的,說鄜州窮僻,不耐其苦,想要回東京來,小的想……”
聽其言,楊邠老眉立刻鎖起,一邊思慮著,一邊道:“汝此言裡,可有些閃爍啊!”
不待其解釋,楊邠又說:“我看,不是你家兒郎欲還,是我家那逆子待不住了吧!”
楊邠三個兒子,老二楊廷偉此前因*,迫害下屬軍官,為人所舉,告入劉承祐耳,劉承祐交由楊邠處置。楊邠怒其可恨,將二子貶至鄜州,當個小吏。
被楊邠一語道破,老奴有些尷尬,語氣雖不足,還是壯著膽子進言:“老爺,鄜州僻遠,遙在西陲,貧苦之地,境內既不安寧,兵患不定,這兩年也受災不斷,這等地方,實乃虎狼之地,二郎他待了近兩年,也當知錯了。懲戒的效果也達到了,何不將他召回,侍奉膝前,面下管教,也可解相思之苦……”
聽老奴這番論調,楊邠面露奇色,認真地打量著他,略作思吟,方道:“能教你說出這樣的話,卻是有所長進!”
然後顏色轉厲:“不過,也是衝這些話,他就還得在鄜州待著。否則,召他回來, 授人以柄不論,只怕他還會敗壞我楊家的門風。他在鄜州那些恣意妄為,豈能瞞過我?”
“再者,如今朝中的局勢……”說到這兒,楊邠神情變得鬱鬱,拂袖一歎:“罷了,不提了。稍後我再書一封信,送到鄜州,給那不孝子……”
楊邠心意一定,老奴也識趣地不再多言了。
突然,自門外傳來一陣不諧的喧囂聲,似起騷動。心情有些不好的楊邠立生慍怒,剛讓老奴出去看看情況,便見護衛隊長匆匆入堂,滿面倉皇。
楊邠輕錘桌案,斥問道:“外面何事紛擾,如此形色匆急,成何體統!”
“相公……”
隻來得及喊出兩個字,便聞一陣密集的腳步自外邊傳來,並夾雜著甲葉的碰撞摩擦聲。
表情一變,凝目望去,幾個呼吸的功夫,眼瞧著趙延進與趙匡胤帶著一乾禁軍,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
楊邠當然認得這兩個禦前班直親將,心中微驚,袖中拳頭握緊,面上擺出宰相的氣勢,喝問道:“兩位趙將軍,何以寒夜領兵闖堂?”
趙延進與趙匡胤對視一眼,都沒有說話。讓開位置,王景崇緩步走來,面無表情,當中一拜,陰惻惻地道:“下官拜見相公,連夜叨擾,還請恕罪!”。
“王景崇!”見這陣勢,楊邠豈能無有察覺,冷冷地盯著他。
王景崇自若而立,與其對視,毫不露怯,幽幽道:“陛下有請,相公若識趣,不當使我等為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