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漸微涼。
夜風送寒,自窗扉細縫間透入,侵入肌體,讓劉承祐哆嗦了兩下,不禁將披在身上的貂裘緊了緊。
放下手中的軍報,劉承祐不禁揉了揉眼睛,抬眼注意到微微晃動的燭火。紅燭將盡,光線黯淡,眉梢小勾了一下,劉承祐喚道:“來人。”
“官家。”
“添一盞新燭!”
“是!”
隱約間,劉承祐仿佛聽到了伺候小太監挨管事訓斥的聲音,如此沒有眼力,掌燈添燭,竟要由官家親自吩咐。
換過新燭之後,禦案前果然亮堂不少,視線也清晰了許多,再度落於手中的軍報。這封來自鳳翔的戰報,這一日夜間,劉承祐已反覆閱讀了不下五次。對於他登基以來的第一次對外戰爭,取得如此大勝,他心中著實欣喜。
自去歲冬,蜀軍北出,一直到雞峰山之戰為止,蜀軍前後總計調動了六萬余軍隊,糧械更是無數,結果損失過半。其中,包含大量的後蜀禁軍。李廷珪所率奉鑾肅衛,在斜谷鎮逃得過快,損失倒不算嚴重。歸張虔釗調動的衛聖、匡聖兩軍,可就損失慘重了,衛聖、匡聖兩軍,可是蜀國禁軍的主力部隊,孟知祥建蜀之初,便存在的軍隊。
蜀雖有禁軍十數萬,但經此役,也算是傷筋動骨了,也就是兩川地利得天獨厚,能抵外侵,而漢軍余力不繼,否則能打到興元府。即便如此,散關這個川陝的重要門戶也丟了。
而劉承祐細察戰報,卻是不禁生出些後怕之感。在鏖兵前後的策略、謀算與戰場形勢上,王峻雖未詳言,但本有些軍事眼光的劉承祐,也能察覺出其間的風險。稍有不慎,那可就是滿盤皆輸,軍敗尚且不可怕,要是丟了鳳翔導致影響到整個關中的安危,那才是要命。
王峻的膽略,頭一次讓劉承祐吃驚了。要是換他親自領兵,絕對會在穩守寶雞的基礎上,再另行尋找機會,絕不會像他那樣,冒奇險,逼敵迫己,幾乎不留余地。自從去歲在欒城那次驚天大冒險之後,劉承祐就暗下決心,絕不會再冒險亂來。畢竟,若常在河邊站,必有濕鞋之日。
當然,風險往往都是與收益成正比的,雞峰山大破蜀軍,基本可以宣告,大漢西北,暫可消外患。蜀軍再想北出,恐怕都得掂量掂量了,甚至還得擔憂,漢軍是否會趁機反攻秦鳳階成四州。
這一點,王峻顯然志氣正激越,有些飄了,奏報中有提到,有心動兵,但還不敢自專,請示朝廷。
對此,不說劉承祐,到樞密院,到政事堂,基本也就被否決回去了。已經將蜀軍打回去了,保得方面之安,卻一路之敵,朝廷的目標已然實現,豈能再輕啟戰端。
當此之時,休養生息,發展耕織,苦練內功才是大漢的首要之事。因此戰,劉承祐這皇帝的位置,暫時是坐穩了!於劉承祐這樣有志的嗣君而言,屁股坐穩了,立刻便想要搞事。
眼下,擺在劉承祐面前,最迫切的問題,唯二,朝堂與禁軍。朝堂暫時穩住了,得放在後邊,而禁軍的改革,也僅僅開個頭。
如今的大漢禁軍,高級將帥之中,無德才或能乾不足的老將太多,直接效順於他這個天子的將領太少,士卒良莠不齊,有能力的中下級軍官提升困難。
劉承祐改革之心很強烈,但頭腦也很清楚,此事急不得。太著急了,容易出亂子,而軍隊,是最不能出亂子的地方。
並且,如欲改革禁軍,他還差一個更好的機會。腦中恍過思緒不斷,劉承祐的目光,不由落到擺在案頭的另外兩封公文上。一封書信,一封王峻派人上呈解釋的密奏。
“官家,皇后來了。”內侍的通稟聲,稍微將劉承祐的思緒打斷了。
聞言,也未有慍怒,劉承祐收拾了下臉上稍顯陰沉的表情,說:“宣。”
很快,在兩名宮娥的陪伴下,大符邁著雅重的步子,走進殿中,宮娥手中,提著個食盒,顯然,這是給劉承祐送夜宵來了。
劉承祐起身相迎,語氣溫和:“皇后來了。”
“官家。”大符朝劉承祐溫婉一笑:“不知是否打擾到官家理政?”
擺了擺手,邀其坐到自己身邊,劉承祐摸了摸肚子:“朕這腹中正感饑餓,皇后有心了。”
掃了眼自食盒中取出的食物,似湯似羹,主料呈絲狀,其色晶瑩,加蓋著些許碎肉、佐料,有香氣撲鼻,很勾食欲。劉承祐指著那些絲狀物,好奇地問道:“這似乎是魚肉切絲而成?”
“官家好眼力。”大符的誇獎並不顯諂媚,對劉承祐解釋著:“此菜名為水晶膾,乃取魚、肉細切成絲,烹煮而成,此菜為東京市井名菜。”
“哦?”劉承祐略感意外,東京民間菜肴,已能精細到這個程度了?露出了點興趣,說:“那朕倒要嘗嘗東京百姓們,都吃些什麽......”
事實上,劉承祐心中清楚,此菜或許流傳於市肆,但能吃得起的,恐怕沒多少人。在整個國家都陷入饑弊的大背景下,能得飽腹已是不易,除了那些高官貴族們,有多少人吃飯會如此講究。
不過看著大符那一臉好意的樣子,劉承祐也就忍住,不發那無名之慨,壞興致。先由內宦試吃,無異狀,劉承祐方才接過小碗、湯匙,舀著吃。
見劉承祐狼吞虎咽,很不顧天子形象。大符美眸中,泛起了些許柔光,帶著點趣味的笑意,還是忍不住問:“官家覺得,味道如何?”
“口感柔嫩,軟滑爽口,不錯。孔子雲,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大抵如此吧。”劉承祐拿起絲巾,擦了擦嘴。
想了想,還是忍不住,似隨意地提了句:“而今正處青黃不接之季,國家亦少儲糧,大漢百姓,多饑餐,無果腹。闔朝上下,當以儉約為先。朕為國家之主,當為表率,在吃食方面,倒是不必如此精細......”
劉承祐說得,倒不甚隱晦,大符是個聰明的女人,面容現身一黯,但很快恢復了從容,灑向劉承祐的清亮目光中,透著一絲敬意,大方地說:“官家之心,我明白了。”
聞言,劉承祐朝大符露出了一道僵硬的笑容,估計是怕自己的笑嚇到了她,又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輕柔地摩擦了一下,以示寵昵。這幾乎,是劉承祐能做到柔情的極限了,大符顯然也感受得到。
另外,皇后的手,真軟,更重要的,手心帶著的那股溫熱,卻也容易勾得劉承祐心頭騷熱。
晃了晃腦袋,壓製住在腦海中泛濫的綺念,劉承祐又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深吸了一口涼氣。
命人撤下食盒,見劉承祐那一臉的疲憊,大符直起身跪在劉承祐座位側邊,探手替他揉捏起頭上的穴位:“官家勤政,亦需注意身體。”
明顯是沒有乾過伺候人的活,符氏的手藝,很是差勁,比起耿氏差遠了。不過,劉承祐倒也甚是享受這種夫妻間相敬如賓的感覺。
“今日之辛勞,乃為日後之安逸。”劉承祐閉上了眼睛,歎氣道。
見狀,大符不由發問:“這段時間,官家為關內戰事,憂勞傷神。聽聞朝廷在鳳翔打了勝仗,擊敗了來犯之敵,西陲已安,官家何故仍如此顧慮重重。”
“外患暫且攘除,內憂猶在啊。”劉承祐說。
言罷,劉承祐睜開了眼,自禦案上拿起其中一封書信,遞給她:“你看看!”
大符搖頭,雖然眼中有些好奇,但還是謹守婦道地,表示不敢。雖然大漢沒有明文規定,后宮不得乾政,但真正聰明的女人,絕對不會輕易去觸碰那條線。
“無妨,我許你看。”
在劉承祐的授意下,大符略作猶豫,余光小心地瞟著劉承祐,接過,瀏覽了起來。僅看到抬頭,便有了反應,美目凝蹙,嫩唇微張,口出疑聲:“其安敢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