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福十二年,是閏年,閏七月。
時間總能衝淡一切,隨著第二個七月過半,中原的局勢總算能用“平靜”來形容了,雖然有些勉強。餓殍滿州縣,盜匪聚山林的情況仍舊沒有得到多少改善,只是各州的地方官們,觀望地差不多了,眼瞧著劉家在東京待住,局勢短時間內不會有反覆,於是“活”了過來,開始以“大漢”的名義統治士民。
秋意濃稠,中原各地稀拉的天地中,已然走向成熟莊稼,也帶來了更多的希望。在官民期盼著希望的同時,花了兩個多月在中原站穩的腳跟的大漢朝廷,終於有余力,將注意力投放到京畿之外,天下各州。
垂拱殿中,幾名軍政重臣並劉承祐俱在,同劉知遠一道,議政。殿議主題只有一個:方鎮。
隨著禁兵的整編進入尾聲,朝廷的底氣也明顯充足了,也有余力對其他州鎮伸手指點了。或者說,需要立威,而立威的目標,也找到了那隻最肥、叫得最響的雞,杜重威。基本也在預料之內,諸節度中,只有杜重威在冒頭。
“陛下,據各州報,前番調遷的各鎮節度,相近者基本都已到州履任。路遙者,如青州、安州,尚在途中。”楊邠開始匯報著,說出一個好消息。
在上個月,開封局勢稍有緩和之時,劉知遠便降詔,對各道州的節度們進行了一次大規模的遷任,替換、對調。
宋、許、兗、徐、鄧、襄、安、鄆、魏、青等,中原、河北的節度,基本被換了一茬,這實則也算是基本操作。被調遷的那些節度,心裡自然也不會樂意,畢竟被挪窩了嘛,不過劉家勢頭正盛,又多加恩賞撫慰。縱使心中不願,也多收拾著,上路。
不過這進度嘛,自然有快有慢。比如由平盧節度移為安州節度的楊承信,從青州到安州,水陸兩途近兩千裡的路程,一大家子遷徙,別說一個月,給他三個月都不一定能到任。
“嗯。”劉知遠點了下頭,直接問道他最關心的一鎮:“杜重威呢,還沒有動靜?”
楊邠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說:“仍舊沒有任何動身的跡象,恐怕杜重威是打定主意違背陛下詔旨,與朝廷對抗了!”
劉知遠對此,只是神情冷淡了幾分,卻沒有更多意外之類的表情了。原本,劉知遠是將杜重威與歸德軍節度使高行周對調,並準他攜家小、領扈從,全其家財,為了安其心,還特地委任他的“把兄弟”李守貞為河中節度使,已經十分有誠意了。只要杜重威肯移鎮,一切都好說。
但從移鎮詔令下達後,其余諸鎮或多或少都有所響應,唯獨杜重威那邊,沒有一點反饋,充耳不聞一般。直到東京這邊遣使察問,方以移鎮事繁,需要時間,正在準備之中答覆。
如此便拖了好幾日,大漢朝廷也是表現地極有耐心,並打算派人“協助”他移鎮,杜重威立刻表示拒絕,這下自鄴都的人反饋,其終於開始了搬離動作,將家私裝車。杜重威的家底,還是很豐厚的,又讓他拖了幾日,然後又沒了動靜。
直到朝廷二度降詔催促,杜重威乾脆上表稱病,言不便遠行,其後又上報說,魏博之地,匪盜突起......總之,不便移鎮便是了。
對此,朝廷更加“通情達理”,遣使告之。東京廣大宜居,醫療完善,可使杜公先過東京養病,待病愈,再行赴宋州就鎮。至於魏博的匪患,朝廷自遣兵馬,由新任的鄴都留守高行周負責剿除。
如此遷延往複,一直到如今。事實上,到這個地步,雙方之間,基本都有數了。
“陛下,
根據澶州上報,杜重威已禁閉城池,派兵封鎖鄴都至濮陽之間的道路,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朝廷,必須得做好準備,隨時應變。”郭威跟著稟報。“兵馬調配如何,糧械輜需準備如何?”劉知遠問。
針對於杜重威,大漢朝廷實則早就在做準備了。聞問,史宏肇立刻稟報:“興捷、廣銳兩軍,已奉調北上,駐往白馬、濮陽,鄆州、兗州、洺州之軍業已受命做好防遏準備。在京諸軍,隨時可北上作戰!”
王章緊跟著說:“這段時間,臣奉命征調,糧械、車馬、舟楫,已備得五萬馬步軍,半歲征戰之用,不過,朝廷如欲行征伐之事,最好等到秋收結束,糧稅入庫。”
楊邠在旁,表示讚同:“如今各地,丁口匱乏,民力匱乏,隻恐無力滿足征發之用。如早發民壯,必然破壞生產,而致民心動蕩......”
“等糧稅入庫,已然入冬,屆時還如何作戰?”聽這二人一唱一和,史宏肇當即反駁了一句。
“只要戰事未起,拖的時間越長,朝廷準備的便越充分,國家的實力越強,彼消我長,朝廷的勝算便越大。”楊邠也以更快的速度反擊過去。雖然在針對劉承祐上有所“默契”,但在軍政事上,楊邠與史宏肇之間的衝突是從來沒減弱過,意見不合是常有的事。
論嘴皮子,講道理,史宏肇當然不是楊邠的對手,臉上老肉一跳,正欲強言耍橫,蘇逢吉站了出來。瞥了楊邠一眼,朗聲道:“楊相此言差矣。杜重威擁兵自重,違背陛下意志,對抗朝廷詔令,反跡已露,對此等悖逆之徒,以臣之見,宜剝其官爵,從速出兵,擊滅之,以昭朝廷威嚴。”
“否則,讓天下其他節度如何看待此事,此前移鎮,彼輩觀望者甚,他們若依樣學之,那麽大漢天下,恐怕未及承平,便又要亂了。朝廷禁軍強且眾,但又如何能兼顧四方,如今能夠側重一方,自當迅速攘滅凶頑,將更大的禍患消滅於未然。”
蘇逢吉這個人,貪婪、戀權、好殺,品行雖然不行,但還是有些見解,總能說出點道道來的。
“此言大謬!國家憂患,宜分主次。如今幽燕有契丹動兵,關右有西蜀窺伺,南面荊南、南唐皆不安分,當此之時,穩定國家才是要務。魏博擁強兵,朝廷若輕啟戰端,倘不能速勝,我朝這大好局面將一朝而喪!”楊邠也立刻懟回去。
冷冷地盯了蘇逢吉一眼,在楊邠看來,此人慣會逢迎的小人,以諂媚幸進,常出妄言,禍亂朝綱。
感受到楊邠的蔑視,蘇逢吉冷笑道:“你是欲放縱杜重威,養虎為患?”
“你這是斷章取義!”楊邠微怒:“杜重威必須要製伏,魏博問題必須要解決,但不宜操之過急!”
“彼輩如此猖獗,若不銳意作為,欲置陛下與朝廷威嚴於何地?”蘇逢吉反問。
“夠了!”眼見著這二人又在朝堂之上爭執起來,劉知遠眼神中恍過一絲不耐,冷冷發聲。
見狀,兩個人住嘴,趕緊俯身告罪:“請陛下恕罪。”
隨著劉知遠的“鎮壓”,楊、蘇二人之間的火藥味消散了不少,不過氣氛卻眼見著緊張了許多。劉知遠掃視一圈,劉承訓不在,劉承祐站在那兒,一直未發表意見,目光遊離,老神自在。
“周王,有什麽看法?”沉默了一會兒,劉知遠問。
遊離的目光一下子便恢復清明,劉承祐心中當然是有想法的,仍舊琢磨了下,方才拱手道:“兩位相公所言,皆為國家籌謀,都有一定的道理。魏博人口、稅賦,佔天下之重,自不必我細說。此等要地,萬不能久握於杜重威之手。”
“杜重威,如今就如大漢肌體上的一顆毒瘤,已到了不得不割除的地步,拖下去,朝廷或許集聚更強大的力量。但是,這顆毒瘤若是爆發、糜爛、擴散開來,影響的就不只是魏博這一鎮了。故,縱使再艱難,也要咬牙除之,早使魏博歸於治下,恢復發展,與民休息,朝廷方有余力,應對外敵。”
“否則,拖得過久,不只國內方鎮生異,如楊相公所言,孟蜀、荊南、南唐,也會趁機對大漢咬上一口。若不能剿平內患,何以對付家門口的群狼?”
劉承祐此言落,楊邠表情一凝,蘇逢吉嘴角則露出了一絲笑意。劉知遠琢磨了下劉承祐的話,問:“這麽說來,你是傾向於朝廷動兵?”
“以鄴都那邊如今的情況看來,這兵戈恐怕是避免不了的了,杜重威顯然不會束手就擒。朝廷針對其周邊的布置,只怕給杜重威帶去了極大的壓力,他方有那些無力的反製措施。”劉承祐說:“不過,若欲顧及其他州鎮,朝廷倒也不用主動發難。只需做好戰爭準備,待其舉叛,便派軍將之殲滅!”
“呵呵。”史宏肇突然輕笑了一聲。聲音不大,但在這殿中,很有些刺耳。
“何故發笑?”史宏肇的行為有些無禮,劉知遠橫了他一眼,問道。
“臣失禮!”史宏肇竟然知道自己有失禮節,只是那種忍不住的表情更讓人厭惡,瞟了下劉承祐:“臣只是覺得,如周王殿下之言,若鄴都那邊始終保持著此等局面,杜重威引而不發,難道朝廷擺著那麽多兵馬錢糧空耗?若拖過了今歲,那與楊相所說,又有什麽區別?”
一乾人的目光落在了劉承祐身上,劉承祐仍舊那副淡淡然的樣子,點了下頭:“史將軍所言,確是有道理。”
看都沒看史宏肇一眼,劉承祐朝向郭威:“郭樞密,方才那封奏報......”
眾臣的視線又轉向郭威,只見郭威自袖中掏出了兩份文書,朝劉知遠稟道:“啟稟陛下,殿議之前,樞密院收到了莫州防禦使慕容延釗的奏報,言於其境內截獲了一名行跡可疑之人,擒下自其身上搜出了一封書信。經審訊得知,那人是杜重威的信使,信上所書,乃杜重威投誠契丹之辭,並邀契丹主破幽州之後,南下中原,與其合兵。奏報並書信在此,請陛下禦覽。”
兩份文書呈至劉知遠面前,隻稍微瀏覽了一遍,劉知遠重重地拍在了禦桌上,怒聲道:“好個杜重威,真是賊性不改,朕對之已是極盡寬宥撫慰之能事,仍舊欲壑難填,以蛇蠍之心,妄圖勾連北狄,禍害我漢家江山!簡直死不足惜!”
“諸卿,你們怎麽看?”劉知遠橫視一圈,再問一遍。
這下,楊邠沒敢再反駁了什麽了。蘇逢吉則眉飛色舞的:“陛下,杜重威反心畢露,猖獗至此,斷不能容他!”
“杜重威既不念朝廷恩德,欲行螳臂當車、自取滅亡之事,朕成全他!”深吸了一口氣,劉知遠冷冷地吩咐著:“派人,將此信送與鄴都,將內容昭示天下!”
“是!”
基本可以肯定,當這封信置於案頭之時,杜重威絕對坐不住,必反。
“陛下,既如此,朝廷便要徹底地做好征討準備了!”眼見事成定局,楊邠迅速地轉變思路,積極諫言。
劉知遠頷首,沉吟幾許,說道:“兵馬、糧草調度,加快速度。諸位議一議,這統帥人選!”
此言落,殿中又是一陣沉默,各個交換了一下眼色。杜重威那邊,擁兵近五萬,哪怕刨除那些充數的民力,可戰之兵也有兩萬余。朝廷若欲平之,動用的兵馬絕對不少,統大兵在外作戰,涉及到軍權這種敏感的東西,都不得不慎重。
隻沉默了一會兒,史宏肇便主動請道:“陛下,臣願往!”
目光在史宏肇身上停了一下,劉知遠隻稍微考慮了下,搖了搖頭:“侍衛司、東京禁軍,尚需史卿勞心勞力,不可輕離。”
被拒絕,隻略有點失望,史宏肇倒也未太過在意。如今他執掌侍衛司,是東京禁軍的一把手,威風得意,飛揚跋扈。若是出征,勝負難料不說,反倒有丟掉禁軍統帥的可能性。仔細權衡利弊,還不如待在京城,如今的史宏肇,已不複河東時劉知遠麾下的純粹戰將,這官僚作風已經吹起來了。
劉承祐呢,他倒是有當這統帥的意願,不過幾乎可以肯定,只要他提出來,必然遭到反對。
想了想,劉承祐主動稟道:“兒臣以為,與其委將帥出征,莫若陛下親征,率大軍,攜雷霆之勢,蕩平奸凶!”
聞言,劉知遠眉頭眼見著皺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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