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老天很給面子,天氣很好,雖已至秋暮,但風輕雲淡,又有秋陽籠照,得益於準備充分、調度有序、執行有力,就如王峻前夜所說那般,一日之間,而全軍盡渡。
北渡之後,劉知遠有意地放慢了行軍的速度,以日行六十裡的速度,穩穩當當地向鄴都進發。
至於劉承祐,則暫時脫離了大軍,率領一部騎兵,向西往永濟渠巡查。卻是前線反應,軍需供饋近來不夠及時,水路轉運使王景崇報,言河道不暢,影響了糧械轉運效果。
圍城至今,鄴都城下的漢軍供給,大部分都來源於水路轉運,陸上雖然也有車馬輸送,但費時費力,且效率低下,只是作為補充手段。運河溝通東京與鄴都,此次平叛戰役,自相持以後,通濟——黃河——永濟這段河渠發揮了十分巨大的作用,可以說是補給命脈。聽說這裡出了問題,劉知遠格外關心,派劉承祐前往察看情況。
劉承祐呢,也正想去瞧瞧看,點了一營馬軍隨行,營指揮楊業。
“楊業,近來你在護聖軍中的名聲卻是越發響亮了!”途中住馬歇息時,劉承祐把楊業叫到身邊,以一種調侃的語氣對許久沒有正面交流的楊業說道。
聞言,楊業剛毅的臉上不由露出了點尷尬:“殿下,您就別取笑末將了。”
前番整編禁軍時,侍衛司下護聖馬軍,糅合諸馬卒,共整合出兩萬馬軍。分左右兩廂,下轄十軍二十營指揮。楊業呢,遷調至護聖左廂,為其中一營指揮。
原本,以楊業的資歷與年紀,哪怕跟著劉承祐在河北立了些戰功,卻也還不夠資格為二十指揮之一的,但是,上頭有人提攜啊。
軍中老人甚多,整編的同時,也是分蛋糕的時機。他們都不夠分,突然冒出楊業這麽個小輩,自然多有不服。在軍中,除了軍法兵規之外,沒有什麽是真正公平的,老人欺負新人,是常有的事,哪怕他是周王殿下的人。
但是,楊業是那麽好欺負的嗎?年輕的楊業,哪怕在軍隊中打磨多年,身上的“任俠”之氣依舊旺盛,負氣逞勇,不肯吃虧,向以強硬示人。一來二去的,護聖軍中都知道了,楊重貴,那是個刺頭,不好惹。
事實上,若不是劉承祐在上頭時不時地維護著楊業,他早被“社會毒打”,不知發配到哪兒犄角旮旯去自閉了。即便如此,也屢受排擠,明虧不吃,但暗虧吃了不少,劉承祐也不可能事事都回護他。
相較之下,同分在護聖軍中韓通,就要圓滑得多了,他乃護聖十軍指揮之一,雖然性情同樣烈性,但總歸年紀在那兒,資歷見識,都足以讓他在禁軍中站穩腳跟。
楊業,終究還是太年輕了。
瞥了他一眼,劉承祐淡淡地說道:“軍中的關系,還是要處理好,可年輕氣盛,驕狂卻是要不得!”
聽劉承祐這麽說,楊業臉上是沉穩像,語氣中卻透著淡淡的不屑:“軍中多庸才,徒以資歷凌人,恥與之為伍!”
聞言,劉承祐眉頭微蹙,楊無敵年輕時候,這麽狂的嗎,還是被自己帶偏了?
抽了口氣,劉承祐以一種告誡的口吻對他說道:“就是你這性情,必須收斂,否則,縱孤護得了你一時,日後終將要吃大虧!”
略作沉吟,又補充道,語氣有些嚴厲:“軍中或有弊病陋習,但對同袍,豈可長期負氣用剛。何為同袍,上了戰場,那是可以寄托性命的。你自問,護聖軍中,有多少人,是你可以生死相托的?”
“末將麾下弟兄!”楊業語氣肯定,但是聲音不自覺地低了些,
仿佛底氣不足一般。劉承祐緊跟著,扭頭盯著他問到:“你準備一輩子,就當這一營指揮?”
聽劉承祐這麽一說,楊業沉默了,慢慢地垂下頭,神情間的漫不經心徹底消散,轉而替代的,是認真思索的表情。
場面看起來稍顯怪異,明明劉承祐比楊業還小,但被其教訓,楊業規矩極了,老實聽訓,一點也沒有在軍中的那等意氣。
經過長時間的建設,劉承祐這威嚴肅重的形象已然深入人心,不只是楊業,許多人都已經從潛意識裡忽略了他的年紀。包括史弘肇,在東京時,他可從來沒有再敢如當初在晉陽時那般,小覷劉承祐,把他當個黃口小兒。
楊業稍稍琢磨了下,似有所悟,很快回過神來,鄭重地向劉承祐抱拳道:“多謝殿下教誨,末將會注意的!”
觀其態度,劉承祐的表情慢慢地舒展開來,恢復了平淡。
劉承祐清楚,楊業並不是跋扈之人,在軍中,很多情況,楊業是有點委屈的,但是,劉承祐還是忍不住想打壓一番。
要論委屈,他周王殿下這一路來,受了那麽多氣,都沒多說什麽,你一個小小的營指揮,哪兒來的那麽多驕氣。
受“楊令公”的影響,雖然沒有去“舔”楊業,但對他的看重卻是做不得假的,且經過這半年多觀察,劉承祐發現楊業也確實很有潛力,就算能力不如演義中那般誇張,但絕對是上人之資。
慕容延釗當初,就悄悄給劉承祐提過,說楊業有將帥之才,只是年紀尚輕,欠缺打磨歷練。慕容延釗都這麽看好楊業,那麽劉承祐則更沒有必要對自己的眼光表示懷疑了。
不過近來,聞得楊業在護聖軍中的情況,劉承祐心裡卻是泛起了嘀咕。經過他的提拔,楊業這半年以來可謂是少年得意,他有些顧慮,是否會揠苗助長?
堂堂的楊令公,若是被他給養殘了,可就罪過了。故,今日劉承祐特意將其拎來,多說了些話。結果,楊業的反應讓劉承祐很滿意,他若是敢表露出一點不耐煩抑或是不以為然之類的態度,哪怕他叫楊業,劉承祐這邊也要重新審視了。
“殿下,末將能否問您一件事?”楊業突然對劉承祐說道。
劉承祐擺了擺手:“你都開口了,孤還能不聽嗎?說吧。”
“嗯......”楊業沉吟,組織了一會兒語言,方才看向劉承祐,目光中帶著探尋:“末將受殿下簡拔於卒伍,屢有提攜回護,心中實是萬分感激。雖自認有幾分粗勇,但也未有異於常人之處。心中實在好奇,您為何對末將,如此看重?”
聞問,劉承祐詫異地看轉過頭,注意到他眼中的好奇,估計這個問題,楊業埋在心底很久了。
這個問題,怎麽回答呢?劉承祐臉上浮現過一些微的異樣,總不能告訴楊業,自己是聽著楊家將的故事長大的吧。也不好如當初回答張彥威那邊,對楊業說,我喜歡你吧......
琢磨了下,劉承祐不答反問:“你覺得自己,有名將之姿嗎?”
楊業認真地想了想,恍惚間,腦海中又浮現出當初年少時,走馬畋獵,與徒附少年發出的意氣之言。嘴角泛起一點自信的笑容,楊業答劉承祐道:“我他日為將用兵,猶用鷹犬逐雉兔爾!”
此言,當初在晉陽,劉承祐第一次接見楊業時,還拿此事相詢,那個時候,楊業的答覆謙虛而矜持。如今,卻已能自信複述,而心態如常。
“這,便足夠了!”劉承祐淡然道:“孤相信你,也相信自己的眼光。但願,你不會讓孤看走了眼!”
楊業沒有出聲,只是退後一步,十分鄭重地給劉承祐行了個禮,躬腰九十度。
“走吧!”
出現問題的那段運河,在內黃縣境內,距離德勝城也不遠,不足百裡的路程。輕騎趕到。
在內黃縣西北永濟河段,漕渠上漂泊著十幾艘滿載的軍需船隻。每條船身上,都鎖掛著上百條粗緊的纖繩,岸上,則是一排排纖夫,嘴裡高聲地喊著號子,吃力拉拽著,同時,船身吃力向東北航行著。
轉運使王景崇帶著數百護船兵卒在陸上,既做監督,也做護衛。
“殿......殿下。”見劉承祐帶人前來巡視,王景崇親自前來迎接,表情很是不自然。
畢竟,當初在朝上,他還當了一次劉承祐的“擁躉”。
“孤奉詔來察問,物料轉運怎麽回事?”劉承祐只在他身體停了一下,面無表情,拿出公事公辦的態度。
王景崇松了口氣的同時,也不禁忐忑地稟道:“這一段永濟河渠,年久唯有疏浚,河渠下泥沙淤積,這一批軍需至此,突然擱淺。”
這一次,有楊邠的推薦,被委以水路轉運使之職,王景崇是喜而赴任,乾勁十足,欲在平叛戰事中,賺得功勳。誰料,在內黃航道突然出了這等岔子。
要是因為此事,影響到了前線戰事,別說功勞了,能否保住命都得看楊邠還願不願意保他了。
但見劉承祐冷漠著一張臉,王景崇又趕緊匯報道:“得知此況,下官立刻帶人前來處理,臨時疏浚河道來不及,故征集了一批纖夫,前來牽引......”
“需要多長時間?”劉承祐打斷他,直接問。
秋冷,但王景崇額頭上卻忍不住冒汗,卻不敢打保票,只能低著頭說:“下官一定盡力!”
“孤不需要你盡力,只要你盡快將軍需運往鄴都!”劉承祐冷淡地說。
面皮抽搐了一下,王景崇深吸一口氣,頭埋得更低,咬牙道:“最遲明日,下官一定輸送到前線!”
瞥了王景崇一眼,劉承祐引著人,去觀察起永濟渠的情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