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日剛過,這個冬季最重要的節日,比起往年,多了幾許沉悶,原因自然是榆林叛亂,當然,僅僅針對於朝廷上層,或者說政事堂以及與平叛事宜相關的部門職官,忙碌之下,節日也沒什麽滋味了。
至於那些中下層階級,日子照過,歌照唱,舞照跳,榆林叛亂的消息朝廷雖然有所控制,但終究難免傳揚出去,但要說造成了多大的影響,實在還看不出來。
至少對東京士民而言,就更事不關己了,榆林太遠,即便亂了,還能蔓延到東京來嗎?何況,這些年,從南至北,叛賊動亂何嘗少過,又有哪一次成功過,這一次,頂多是鬧騰得劇烈些,遲早為朝廷所平。
三十多的時間,由亂而治,“大漢”二字早已深入人心,不只是建立了百姓對當今天下朝廷的認同,也建立了足夠強大的信心。
更何況,在劉皇帝還當國之時,誰也不會認為世上有大漢這艘巨輪闖不過的風浪。當然,天子腳下,市井之間也不可能完全無動於衷,難免生出些傳言,但多作為調侃的談資。
各酒樓書館中,那些說書人,也難免談及此事,不過都很識趣地按照宣慰司官報發文的中心思想來,痛斥榆林叛賊,同時對黨項、對拓跋李氏進行一定的抹黑普及,去年那場對李氏的族滅,更拿出來鞭屍,顯得津津樂道。
“趙王此事辦得不錯,榆林叛賊自當堅決鏟除,卻也不當一概而論,對於那些逃難的普通百姓,應當加以甄別,予以救助!”政事堂內傳出太子劉暘爽朗的笑聲,話語中滿是對趙王劉昉的讚許。
放下手中由趙王劉昉提交上來的榆林難民處置辦法,劉暘臉上露出的是許久不曾見過的釋然的笑容,顯然,對於劉昉的救民舉措,他是打心底認可,並且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態度。
“不過,根據各地輿情匯報來看,關內地方官府,對於趙王此議,多有排斥!”趙匡義站在一旁,平靜地向劉暘匯報道。
而一聞此言,劉暘表情立時便沉了下來,頓了下,發作道:“有些人,實在可惡!想來,他們甚至拿朝廷的剿賊策略,來做推搪的理由吧!”
趙匡義面無表情,應道:“殿下明鑒!”
沉默了下,劉暘抬頭看向趙匡義:“此事,趙相以為如何?”
趙普去職之後,政事堂的人員並沒有太明顯變動,人還是那些人,但在平靜的表面下,那些深刻的變動確實難以避免的。
一個接近二十年的宰相卸任,會給朝廷中樞造成怎樣的影響,僅衝著這個年限,就該給個尊重。之所以能夠平穩過渡,一是劉皇帝在上邊盯著,二是太子在中間看著,三則是下邊的人或多或少都有所預料。
不得不說,榆林亂事正酣,朝廷中樞卻發生了巨大的權力變動,還是造成了一些負面影響的。至少,有一大波官僚,在上面沒了趙普之後,竟有些不習慣,甚至造成了一些政務處置的遲誤。
當然,官僚們的適應能力是極強的,短暫的混亂之後,一切又迅速回到正軌,朝廷的各項典章制度還是很完善的,人的因素固然很重要,但規矩同樣重要,如今的大漢,也不會因為少了任何一個人,就出現大問題,嗯,劉皇帝與太子例外。
同時,趙普的去職,也不僅僅乾系到他本身,還代表著他那一派的政治勢力也將受到影響,他二十年積攢政治資源也相應地發生著不為人知的變化。
說得大點,甚至能影響到整個庶族政治階級的利益,畢竟,在過去的二十年,在對勳貴的限制與打壓上,趙普可是被放在台面上的一面旗幟。
而在趙普離任的之後,也讓朝廷內部太多人,包括勳貴與官僚,同時看到了更多的機會,蛋糕就這麽大,過去趙普強勢,又有皇帝與太子的支持,自然享用不盡。
如今,人走茶涼,影響固然還在,但逐漸減弱,是必然的趨勢。都是食肉的饕餮,也該輪到其他人了。
在這一個多月間,政事堂的氛圍也發生了一些明顯的變化,碧海起波瀾,靜潭生漣漪,很關鍵的一點,趙普之後,誰能繼之?
首相的位置,誰不想做?至少太子劉暘就知道,眼前的趙匡義就十分渴求這個位置,趙普在時,眾臣蟄伏,盧多遜死後,更無人敢亮明旗幟與之作對。
但是,時代變了,劉皇帝把一座大山搬開了,死水也能起微瀾,更何況是朝廷這種是非之地。
關於新首相的人選,劉暘不可能不關注,甚至做些考慮,為此還直接詢問過劉皇帝的意見。而劉皇帝的回答,卻有些耐人尋味。
劉皇帝的原話是:趙普只有一個,大漢也不需要一個新的趙普,你也不需要。
劉暘若有所得,但初時仍舊不解,但在蕭妃的幫忙分析下,方才慢慢回過味來。經過輝煌卻頗不平靜的開寶二十載之後,不論是劉皇帝還是朝廷,都已經不需要一個趙普式的權相了,這並不是一個健康的狀態,權久必生比弊端,劉皇帝也老了,他在能壓得住,他若不在,劉暘也尚可,但劉暘之後呢,那一切就未知了。
因此,趙普的治政,只能成為一種特例,趙普之後,絕不容許再出現一位,這甚至是可以寫入宗法皇典的。
當然,宰相的存在是有必要的,劉皇帝也不會像朱老八那樣因噎廢食,徹底廢除宰相制度。相反,對於政事堂,對於宰相的權力,當有更進一步的劃分。
或許不會像乾祐時代那樣,三兩年換一個,但宰相輪流做,明年到我家,會是一個基本原則,穩定也是一個必要前提。
而即便後知後覺,劉暘也意識到了,朝廷確實要翻開新一頁的篇章了,趙普的“專權”時代,徹底結束,迎來的,將是宰相共治時代。
同時,劉暘也有種不可明言的感觸,那就是劉皇帝已經開始在為後事做鋪墊了......
對此,劉暘也是心生感慨,他此前,還在考慮,如今政事堂中的諸多宰臣,誰能擔當那千鈞重擔。由於趙妃的關系,劉暘心裡自然屬意趙匡義的,他年富力強,且政務練達,勤勉認真,幾乎是個完美的宰相模板。
但是,劉暘也清楚,趙匡義上位的希望並不大,別說他心中有幾分顧忌,就是劉皇帝那邊,就不會同意,相反,論資歷、論能力、論威望,宋琪的機會要大些。
不過,這些思考,隨著劉皇帝的態度擺出來,隻形成一個結論,劉暘想多了。不過,這也不是沒有好處,那就是誰都沒得做,這樣還能更平衡些。
當然,蛇無頭不行,在政事堂亦然,總需要一個能夠拍板做主,抑或協調平衡的角色,這個角色,最適合的莫過於皇帝的,但如今,落在了太子劉暘身上。
這是開國帝王時代的特殊政治形勢造成的,換作任何一個帝王,在正常情況下,可能都不會給太子放偌大的權力。
因此,在趙普卸任的這段時間內,劉暘飽受壓力,也更加小心謹慎了。同時,也更加忙碌了,過去,趙普在時,劉暘就不輕松,如今,把趙普那份職責接過來,才真正發現,趙普這個宰相,也實在不容易。
只有設身處地去經歷過,體會才更加深刻。
政事堂內,回到榆林難民的問題,趙匡義也適時地表明他的態度:“容臣鬥膽直言,朝廷此前在制定平叛策略之時,對於叛亂造成的諸多問題,包括難民,確實沒有細致的考量。
如今,問題已然出現,自當因時製宜,及時調整,只要大方向不改,具體執行方面可作適當修正。更何況,趙王殿下已經提出了一個可行辦法,戡亂與救民,本是相輔相成,在此事上,不當遲疑,地方上有異議者,當以怠政害民之罪處置!
榆林叛亂,自有朝廷解決,關內地方地顧慮,自私小我,應當予以糾彈,如陛下所言,西北也確實需要更為深徹的整改,僅僅依靠糾治貪腐,猶有不足,或可就此事,對西北官員進行一次考核......”
聽趙匡義這番論調,即便以劉暘如今的城府,臉上也不禁再度露出笑容。如今政事堂,仍舊難免有地位高下、權力輕重之分,平衡永遠只是相對的。
宋琪這名經世老臣,他的職權側重於整個大漢及朝政的運轉,基本取代過去趙普大部分的實務權柄,趙匡義則主要協助劉暘處理國事,有點“內閣秘書”的意思。
“如你所言,就照此辦理,發一道明詔,通報關內道及關內北部州縣,就難民救助之事, 做出安排,這民,必需得救!”劉暘恢復了嚴肅,乃至嚴厲:“讓都察院好生盯著!”
猶豫了下,劉暘又道:“給武德使李公也去一道製書!”
對於武德司,劉暘始終保持著一份謹慎,但是,用起來,是真好用。
“趙王在榆林平叛,我們卻不可讓此等事務,去分薄他精力!”劉暘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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