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熱的風在地上揚起塵灰,毫不留情地拍在城門上。
額白巴爾斯站在城牆上眺望,漫漫的黃沙中隱約可見寥寥的人影。因早先得知昭誼公主會在今日入關,他特意封鎖了裕南關正門,引商隊百姓從側門出入。
入了裕南關,便是進了雁門郡,真正到了北疆了。掖城離此處不遠,打馬而行不過三天便到。只是……
巴爾斯仰頭看了看天,皺眉對身旁的下屬道:“還沒到嗎?”
“回王子,烏蘭大人方才已派人過來稟報了。公主估計距離此處不遠,最多……再有半個時辰便到。”
巴爾斯沒說話。
現在已經是秋日,頭頂的太陽仿佛發散著冷光,沒有一絲暖意。刺目的陽光自道路上反射出來,狠狠地扎進瞳孔裡,讓人的眼睛生疼。他穿著對襟的內翻羊毛大衣,一串穿著獸齒和被礦料染成紅藍色的裝飾,從左胸一直掛到右腰。
他是北疆最驍勇的武士之一,每年秋獵總是他拔得頭籌,那串掛飾便是最好的證明。每一顆獸齒都代表著一個大型獵物,而那串掛飾中類似的獸齒共有二十三顆。隻消看那長而尖利的獠牙,那些獵物的凶猛程度也就可見一斑了。
只是這兩年的秋獵格外地冷清。
今年漠南仍是大旱,草場的草料較之前幾年大大減少,同樣面積的草場已無法養活相同數量的牲畜。許多人已將牛羊殺了將近一半來度日,眼看著情況江河日下,可汗已準備帶領族人南遷,攻打東臨。
那東臨皇帝倒也怕死,不僅同意了開放邊境榷場,還把唯一的女兒也送了過來。他還記得東臨使者那極力掩飾的恐懼中帶著討好的嘴臉,說昭誼公主如何的知書達理,如何的聰慧靈敏,活脫脫一個色如春曉之花,面若中秋之月的美人兒。
那昭誼也不知長得是否如傳聞中所說那樣漂亮。不過……很快便知曉了。
正當他這麽想著的時候,遠處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黑點。巴爾斯眯著眼睛。他第一眼看的不是公主所在的轎子,而是那長長的隊伍。漸漸地,那個小小的黑點拉成一條長長的線,近了才看清那是兩列車隊。車隊長得沒有盡頭,每一個擔架上都放著沉重的箱子,那是公主的嫁妝,還有許多東臨的贈禮。
巴爾斯看了會兒,笑的莫名。
“走吧,”他一撩衣袍,轉身便從城樓頂走下去,“隨我一同去迎接公主。”
隊伍在關門前停了下來。與公主隨行的綏國公李文忠、大將軍杜慶等人下了車馬,與額白巴爾斯會面,說了些公主遠嫁、期望兩國和平交好,永不為敵的場面話;又說“昭誼公主乃陛下獨女,此次公主遠嫁,陛下極為不舍”此類,明裡暗裡地提點著北疆王庭。巴爾斯面帶微笑,說著略顯蹩腳的中原話,卻絲毫不見局促,應付得遊刃有余。
元敏離得遠,又隔著車簾子,隻隱隱聽到他們談話的大致內容。
現在的她打扮得比往日稍顯隆重,臉上畫了淡妝,重疊繁複的裙擺遮住了她的繡花鞋。
這大概是最後一次穿這些衣服了吧。元敏如是想著。
她忽然聽到車外的騷動聲,好像是車隊分列開來,讓出一條通道。正想著要不要掀開簾子看看時,車外便響起了青年人渾厚的嗓音,操著不怎麽熟練的中原話大聲道:“敢問這裡面坐著的可是昭誼公主?”
元敏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猶豫了一下該不該下去,一旁的木蘭卻仿佛曉得她的意圖,
按住了她的手。 元敏抬頭看去,只見木蘭輕輕搖頭。她理了理思緒,便沉聲道:“正是。不知閣下……可是額白巴爾斯王子?”
他似乎是輕笑了一聲。“正是。公主遠道而來,自是我北疆的貴客。想來公主一路上染了不少風塵,可汗於心不忍,便派我為公主接風洗塵,送至掖城,說是讓公主好生休適一番,再去面見可汗不遲。公主日後不但是孩兒的母親,父汗的夫人,更是整個北疆的可賀敦。望公主莫被舊情所擾,以享齊人之福,盡琴瑟之美。”
元敏的唇輕輕抿起。
這個人可不好對付。那些東臨的客套話他學得有模有樣,也不知背後是有什麽人指點。她透過車簾的縫隙看著那人的眼睛,卻什麽心思也看不出來。
當她聽到比自己大好些年歲的他稱自己母親的時候,心頭那種怪異的感覺便湧了上來。
“王子殿下客氣了,昭誼不過一介女流,生在皇家,如今能維系兩國和平,與貴國人民交好,自感榮光不勝。只是生於東臨,初臨貴地,對貴國風俗習性並不熟諳,還要閣下擔待體諒。若昭誼有言行不妥之處,還望多多指正才是。”
“公主客氣了。”巴爾斯又寒暄了幾句,才領著車隊入了裕南關。
箱子上蓋著紅綢, 縛著紅絲帶,就連公主的馬車也用鮮豔的大紅色漆上。加之懸掛在車蓋一角的九轉金鈴,刺繡在車簾上的金色流蘇,顯得華貴無比。但裡面坐著的卻是十八九歲的姑娘,俏生生的,目若一剪秋水,面若四月桃花,又莫名襯得這車轎子有了幾分老氣。
車隊入關不久便進了城池。北疆的城池規模不大,多數是些集鎮,平日也有百姓行走。如今隊伍一入了城池,哪怕是百姓們事先早有準備,也是被這浩大的排場震撼得連連驚呼。
那是真正的十裡紅妝。
東臨皇帝的獨女,即使是遠嫁和親,附帶的嫁妝也隻多不少。他們看著一擔一擔的嫁妝從城門口進來,又從另一個城門口出去,遠遠望去似乎是長長的紅綢貫穿了整座城池。不僅如此,那車隊仿佛沒有盡頭似的,源源不斷地進來,又源源不斷地出去,直到一個半時辰之後,他們才目送著最後一擔嫁妝消失在城內的遠方。
元敏卻毫無所覺。
她坐在馬車裡,聽著車外百姓的驚呼和低聲的議論,沒有焦點的目光仿佛穿透時空,看向那渺遠虛幻的過往。
記得離開長安城的時候也是這般盛景。她的父皇隨她在旁,各路文武大臣相隨,亦步亦趨送她從宮裡送她到長安西門口。周圍的百姓熱烈地討論,路上鋪著紅毯,紛紛揚揚的碎花落地,滿路的沉香伴她走完余生中最後一次從皇宮通往長安城門的柳合路。
那天,紛飛的柳絮迷了京人的眼,如血的牡丹開得豔烈。
可惜。
她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