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廳內陷入了一陣寂靜。
前腳王孝傑還在和狄仁傑講述,汝家三郎如何如何飛揚跋扈,如何如何將別人打得鼻青臉腫,然而後腳狄景暉就這麽被抬上來了,看這模樣,傷得未免也太嚴重了吧?
“別別別,令郎傷這麽重,還是躺著吧。”看到狄景暉抬個頭都嗷嗷叫的慘樣,王孝傑生怕自己成了惡人。
狄仁傑畢竟不像王孝傑這樣一根筋,這紗布看上去扎得未免有些雜亂,肯定不是洛陽城裡的大夫包扎的。
“趙三,怎麽回事?”
趙三趕忙說道:“那個……那個今晨兒小公子從房梁上摔了下來,昏迷了好一陣子,都快要把夫人急哭了。”
“夫人呢?”
“夫人去靈山寺祈福去了。”
狄仁傑沒想到,還有這事兒,懷疑趙三是不是和這逆子串通一氣,便問道:“大夫如何說的?”
“大夫……大夫說,小公子可能摔壞了腦子,得了失心瘋。”
狄仁傑臉色頓變,“大夫真這麽說?”
“狄公莫急,且坐下緩緩氣兒。”王孝傑本來是興師問罪來的,沒成想轉眼反倒安慰起來了,“汝家三郎福大命大,從這麽高房梁上摔下來還能跟人去打架,定是沒什麽大礙,至於這……”
他編不下去了……人家大夫都說得失心瘋了,還怎麽安慰?
原來是瘋了啊,這就情有可原了。
“盈盈,你說。三郎這是怎麽弄的?”
盈盈抹著眼淚,哆嗦道:“小公子,小公子今晨裡說見到了拖著長舌,舉著白色雞毛撣子的府兵,嚇得上了房梁,結果失足掉了下來。”
王孝傑大大咧咧地嘀咕道:“呀,那是地府的陰兵……”他瞅了一眼狄仁傑,不說下去了。
“信口雌黃,何來陰兵之說,老夫斷獄訟案千萬,哪裡來的陰兵。摔下來就成這等重傷了?那為何還跑出去?”
“小公子摔下來倒是沒有大礙,可能是……可能是心血來潮,瘋跑出去了,結果回來就成這樣了。”
“逆子啊!王將軍,這……來人啊,家法伺候!”
這時候,一直在後堂觀望的狄光嗣、狄光遠二人急忙跑出來了。
“父親,使不得啊。”
“父親萬萬使不得啊。三郎都這模樣了,再行家法怕是真的要一命嗚呼了。”
“父親,大夫是我請來的,大夫真說了,三郎摔下來可能摔到腦子了,這才瘋瘋癲癲,可能跑出去打人也是……也是情有可原。”
王孝傑起身,說道:“如此說來,狄公,令郎是有瘋病在先,打人在後。這樣吧,狄公莫要心急。那折衝府內我且去應付周旋。畢竟是晚輩打鬧,更何況瞧這架勢,令郎還吃虧些。”
狄景暉心中暗笑,仰著頭說道:“不,王將軍,是晚輩的錯,晚輩不該和那位算學生動手的,就算他折辱了家父,那也不能出手維護的。”
王孝傑聽這話,貌似也沒瘋啊……
然而包括狄仁傑在內的狄府中人,真察覺到了不對勁。
狄景暉何時跟人道過歉?
此等天王老子都不怕,除了在狄仁傑面前勉強收斂的混世小魔王,還能如此懂禮數?這分明是真得了失心瘋!
狄光遠偷偷抹淚,輕聲道:“我可憐的三郎。從前渾身是膽,何時與人如此和善,居然還會認錯,定是嚇破膽了,可憐啊……”
狄仁傑不語。
莫非真傻了?
王孝傑心頭一顫,
也是啊,這狄家的混世小魔王,他也有所耳聞,怎麽會如此懂禮數? “那個——狄公,就這樣吧。小公子且在府中安心養病,折衝府那裡我來斡旋就是。”
“王老叔,萬萬使不得。我還要去折衝府應征入伍。我要當府兵,長舌頭說了,我去當了府兵,就能騰雲駕霧了。”
盈盈兩隻小手緊緊揪在一起:“……”
狄光嗣:“……”
狄仁傑眉頭緊皺,捋須不語。
王孝傑環顧四周,他這等武夫,自然是信鬼神的,每次出征前,還得去求個佛問個神,被狄景暉這麽一嚇唬,莫非是狄閣老斷獄審案無數,府中陰氣太重?
“那個……當府兵一事,暫且擱一擱吧。王都尉正在氣頭上,你這副模樣,也起不來身,這樣,等風頭過去了再去可好?”
“軍帖都送交折衝府了,我必須要去……”
這才剛入秋,王孝傑擦了擦額頭的汗珠,說道:“我來斡旋。狄公,告辭,告辭。”
“趙三,送王將軍。”
“留步,留步。”王孝傑匆匆出府,原本都快要將狄景暉五花大綁了,送去折衝府的氣勢,瞬間土崩瓦解,而且背後生寒。
這狄府,陰氣太重了!
難道是陽間的地府?!
趕緊走!
一刻不能留!
狄光嗣站在竹椅便蹲下來,心疼地說道:“怎麽傷成這副模樣?娘親從寺裡回來定要哭得傷心死了,三郎啊,你……誒……”
狄仁傑老成地雙手負背,踱步走來,冷冷道:“行了,包得跟粽子一樣,不捂得慌嗎?”
狄景暉暗歎一聲,還是逃不過神探老爹的法眼啊,隻得站起身來,扯了肩上的繃帶,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阿爹果然慧眼獨具,一下就看穿了。”
“不學無術!豈有此理!”狄仁傑震袖怒喝。
“三郎你……”
狄景暉看到關心自己的兩位阿兄,便道:“沒事沒事,讓阿兄多慮了。”
狄光遠若有所思的樣子,“真沒事?腦袋呢,摔得疼不疼?是不是失憶了?”
“阿兄,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真沒事。”
“混帳,你個逆子,還吟起詩來了?”
狄光遠比起木訥的大哥多了一些靈氣,知道狄仁傑在氣頭上,趕緊岔開話題,說道:“三郎這句詩出口成章,還有些江湖豪氣,阿爹,是吧?”
“豪氣?我看是痞氣吧!明天就去折衝府報道。”
狄景暉不急不緩地說道:“阿爹,王將軍這前腳剛走呢,若是現在就去折衝府報道,豈不是欺瞞王將軍?孩兒受點責罰倒沒事,可讓王將軍背了黑鍋,做了惡人,可就不好了。”
狄仁傑眉頭一挑,“你從房梁上摔下來,反倒開竅了?聰明不用在正事上,來啊,上家法!”
“我看誰敢上家法?!”門外狄氏疾步走進來。
狄仁傑冷眼一覷,哼了一句,“慈母多敗兒!”
狄氏拎起下裙,緩緩跨入門檻,將狄景暉護在懷裡,說了一句屢試不爽,古今通用的話。
“老爺,三郎他還只是個孩子!”
狄景暉裝作委屈的樣子。
論賣慘,看來還是娘親給力啊!
……
……
洛水北岸,太初宮
夕陽西下,華燈初掌,九州池上殘荷未盡,別有一番味道,各類珍奇花卉植株,爭奇鬥豔。從武瞾還是天后之時,這洛陽東都的紫薇城就已經建設得無比富麗堂皇,如今則更添一分帝王氣息。
忽的,池畔瑤光殿內傳來一陣輕盈的笑聲。
循聲望去,兩排華美的宮燈,將大殿照得通明。榻上婦人羅裙鋪地,單手托著額頭,頭上未帶帝冠,僅佩一支鎏金鳳釵,看上去絲毫沒有六旬老嫗的模樣,完全就像是個風韻猶存的美婦人。
“婉兒方才講得樂子逗得朕直不起腰來了。”
“陛下恕罪。”一旁眉清目秀,口吐芬芳,宛如一朵出水芙蓉的上官婉兒微微一禮,端莊而不失可愛。
“近日可有什麽祥瑞現世?”
“各地都是呈報,滄州前日上報,有一公雞下蛋,蛋有拳頭這麽大,實乃祥瑞之兆,天佑我大周。”
“呵呵,這些愚人啊,真當朕老邁昏聵到此等地步了,也就聽來解解悶罷了。”
上官婉兒黛眉微皺,“陛下青春永駐,何來老邁昏聵。”
“哈哈,哪裡有青春永駐之說。朕比前幾年確實老了不少啊。”武瞾扶額輕語道,指尖劃過眼角。猶記得當年太宗皇帝還誇過她眼眸凝露,如今真的不如當年了……
上官婉兒見到武瞾徒生傷悲,忽然說道:“城中倒是有一樁趣事,不知陛下可否要聽上一二?”
“哦?城中還有朕不知曉的趣事?說來聽聽。”
“倒也不是什麽大事,陛下不是讓麗景門盯緊些朝臣,今日麗景門來報,婉兒剛得的消息,雖無什麽大事,有一件事說起來倒也可笑。”
“婉兒莫要跟朕賣關子了,緊些說。”
“狄閣老家的幼子,今晨為了不去折衝府報道,從房梁上失足落下,從前去問診的大夫口中得探到,似乎得了失心瘋。”
武瞾原本要打瞌睡的神色忽然一震,睜開眼驚訝道:“竟有這等事?那狄卿豈不是得愁死了?”
上官婉兒輕笑道:“陛下且聽婉兒細細說來,這還未等狄閣老悉知此事,此子下午又在國子監門口與人鬥毆,將一名官宦子弟打得鼻青臉腫。”
“莫不是真瘋了……怎敢毆打國子監的學生,就不怕這些學生堵到他家門口去嗎?”
“接下去說起來更可笑……”
這下輪到武瞾驚愕了,“這事還不算完?”
“是啊。被毆打的那位官宦子弟,乃是折衝府王琅王都尉手下一名兵曹參軍事之子,王都尉素來護短,陛下您又不是不知道。事關狄閣老,王都尉本來禁中當面呈報陛下,不巧被王孝傑將軍得知了,下了值直接去狄府興師問罪了。陛下您才怎麽著?”
武瞾搖頭輕笑道:“這群武夫啊,個個護短,那狄府的小子,被教訓得不輕吧?”
“陛下又猜錯了,王孝傑將軍神情緊張,很是狼狽地跑出了狄府,又去了折衝府,結果非但王都尉沒了半點聲響,連那個護子心切的參軍居然也悶聲不吭,陛下,是不是覺得有趣?”
武瞾若有所思的樣子,“狄卿那不成器的幼子,朕也素有耳聞。這是閣老的家事,朕也不便多問。不過狄卿也不是那種不知大是大非的樣子, 斷然不會仗著權勢去袒護幼子,而且王將軍素來剛正不阿,怎麽會如此狼狽?這倒是真有意思的一件事。”
“婉兒料想,怕是見了王將軍見了閣老那瘋了的幼子,心生不忍,又對這冒昧興師問罪心裡有愧,才會倉皇而去吧。”
“如此說來,狄卿此番怕是多增愁色了,婉兒,從禁中派個禦醫,去替那狄家小兒治治病,也算是朕的一番心意。”
“喏。”
狄景暉萬萬沒想到,自己賣慘居然賣入了宮裡!
邊上隨侍的宮女端來一碗湯羹,上官婉兒本想上前服侍,卻被武瞾攔住。自己端起湯杓,細細品嘗起來。
送到口邊的湯杓忽然一頓。
“陛下,湯羹可是燙嘴?”
“你方才說,這狄家幼子因何摔下房梁?”
上官婉兒不解,說道:“聽碎語說是避開其父替他謀的府兵招募。”
“那下午他何故去的國子監?總不是去進學的吧?”
“這個……陛下恕罪,婉兒倒是無從得知。”
武瞾目露笑意,將蓮子吞入口中,豐唇微啟,“婉兒啊,他打的又是何人?”
“折衝府的官宦子弟。”
“你說……是不是太巧了一些呢?”
“陛下的意思是……”
武瞾哂笑一聲,繼續舀著湯羹細細品著,“這麽聰明的孩子,瘋了倒是可惜。”
“得好好的治一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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