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時竹告訴他:“表面上大元帥之爭只是地區之間的爭論,但實際上,是同盟會與非同盟會的爭論。同盟會認為武漢在軍事上處於劣勢,而且黎元洪本人不能到任,就沒有理由和借口反對黃興為大元帥;而非同盟會則認為這樣一來,就變成了同盟會包辦的選舉,而且黃興又是漢陽的敗將,不配做全國革命省區的最高領導者。”
“按照我們後來的歷史觀點,堅持同盟會的領導權,使臨時政府的主導權不落於舊官僚、立憲派手中應該是無可非議的事吧?”
“不見得,我們教育體系內用的那些教科書充滿了意識形態的說教,很多話當不得真。”秦時竹給他舉例子,“比如說,說到辛亥革命的不徹底性,通常會說那些舊官僚搖身一變就成了革命的都督,甚至拿程德全做例子,胡說什麽用竹竿挑去屋簷上的幾塊瓦片就算是完成革命了,實際上呢?我想你也清楚,程德全其實是個很開明的人,挑去瓦片只不過宣示他除舊布新的決心,而不是所謂的搖身一變。”
“只有生活在這個時代,才能明白這個時代究竟需要什麽。”葛洪義有些迷惑,“從革命道義上講,我們應該支持黃興,他是同盟會也就是革命派的代表,從我們現實的政治立場考慮,我們又不是同盟會陣營的,應該支持黎元洪才對,可是老黎對我們卻是指手劃腳的,令人討厭,還不如黃興他們客氣。”
“你說的很對,但沒有看見最根本的實質,黎元洪對我們下命令,是要爭取我們。黃興對我們客客氣氣也是要爭取我們,只是手段不同而已。”秦時竹意味深長地說,“搞革命,不是越激烈越好,不是越徹底越好。到了一定階段,該妥協的妥協,該停步的停步,革命只是手段。不是目地。”
“枉我受黨教育多年,現在我甚至覺得張謇、程德全他們這批舊官僚反而比陳其美這些革命家要來得可愛,我更願意與他們打交道,當然,黎元洪不在此列。”葛洪義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說這個話。
“這件事上,陳其美包括宋教仁等宗派觀念很強,做法又欠妥當,以致於讚同的人少。非議的人多。所以,看人不能光看表面,也不能光看口號。張謇他們是舊官僚不錯,但遠不是我們所想像的那麽惡劣。陳其美等人是革命者不錯,也不是一好百好,至少爭權奪利的事他沒少乾。”秦時竹告誡葛洪義,“不要用意識形態地有色眼鏡來看待問題。不要因為我們受黨的教育,就天然地傾向與同盟會,時代不同了,我們自己還有黨。黎元洪對我們確實不敬,但那是他心虛的表現,我們要給他一點教訓,但給完以後要支持他、架空他;黃興那邊也要應付。但不用很熱情。千萬不要把人民黨混同於同盟會。”
“這個我明白,要采取現實主義。誰對我們有利我們就支持誰。”
“錯了,誰對中華民族有利就支持誰,這才是愛國的現實主義。”秦時竹無奈地說,“其實我們完全可以聯會各派力量將袁世凱推翻,自己建立共和國。但建立共和國後是不是一了百了呢?我看不見得,就是讓孫中山做了總統,我們還是會打內戰,而且是打著革命地旗號打,這將會更加慘烈、更加傷元氣。”
“這倒是,同盟會內部派別林立、四分五裂,眼下有一個推翻清朝的共同目的,暫時還能團結起來,真的推翻帝製、建立共和,恐怕自己就要爭奪起來,還是讓老袁給他們一個教訓好。”葛洪義撓了撓腦袋,“說來說去,還是要有一個團結的黨,成為革命的中堅力量。都說中共是抗戰的中流砥柱,我想,這恐怕說的是中共地抗戰路線和戰略是中流砥柱,而不是說中共領導的武裝力量是消滅敵人的中流砥柱吧。”
“這樣想問題就對了。”秦時竹高興地說,“一個黨的偉大和力量,不在於他有多少黨員,而在於他地黨義、他的路線是不是代表了光明,是不是能帶給國家以希望和新生,只要方向對頭,必然是會發展起來的,所以,我特別反對同盟會及後來的國民黨那種到處拉人入黨地作風,從現在來看,無論是在政權組織還是在對外關系考察上,同盟會的認識都是很膚淺的。”
“政權組織我明白,外交上倒願聞其詳。”
“大部分同盟會會員,包括孫中山本人在內都認為:日本名流如犬養毅、頭山滿等人都曾支持過同盟會的革命活動,這顯然是出自日本政府的暗中授意,因此,日本是站在同情中國革命方面的;美國為共和先進之國,中國由君主專製轉變為民主共和,這必然是美國所樂意見到的。日美兩國應該同情中國革命至少不反對,這是革命軍地有利國際條件,但英國地態度是很可疑的。”
“目前看來,這個判斷不符合現實。”
“豈止不符合實際,簡直就是大錯特錯。”秦時竹繼續說下去,“不錯,日本政府確實通過在野人士保持與同盟會地間接聯系,但這只是他們外交手段的兩面手腕,他們把賭注分別押在不同的地方——不把所有的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這樣就可以做到面面不落空。他的險惡用心在於促成中國新舊兩種勢力的鬥爭,促使中國內部分裂,從而為他出兵中國找到借“這麽看來,我們也成了裝載日本雞蛋的一個籃子嘍?”
“雞蛋盛在哪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看最後是誰拿走了雞蛋。”秦時竹笑著說,“日本有他的如意算盤:在革命軍和清政府之間,他更樂於支持清政府,因為如果中國依然是這個腐朽政權統治的話,那就沒有翻身的機會。這對日本是絕對有利的;而中國換成一個民主共和地制度,就有可能走向獨立、自由與富強的道路,由於日本的先天不足,這是他們的可怕惡夢,因此不能不對中國革命懷有戒
“但形勢比人強。革命發展已超過了日本原先的預計,他們現在只能選擇把雞蛋放在袁世凱、我們或者是同盟會這幾個籃子裡,清廷地那個籃子已太腐朽了,腐朽到雞蛋一放進去。就有可能打碎。”
“這種妄想不碰南牆是不會回頭的。”秦時竹搖搖頭,“前個月,就是吳祿貞他們起義前,駐華公使伊集院就表示至少在華中、華南建立兩個獨立國,而華北則由現朝廷統治,後來我們革命成功後,日本方面又主張在滿洲朝廷的名義下,實行實際依賴漢人之政治。東北方面交由秦時竹等單獨組建政府,從支那本土脫離;日本政府又借口保護各國在華僑民及其在華利益,誘使各國委托他就近出兵中國。”
“還真是費盡心機,不過。我敢肯定,日本的外交政策從來都是顧忌美國地,只要美國不點頭,他就乾不了。”
“沒錯。美國政府雖然熱心於維持清政府政權,但是堅決反對日本單獨出兵中國及其獨佔中國的野心,他們的邏輯是,我現在得不到沒關系,以後有的是機會,重要的是現在不能讓日本獨吞了去。”
“這麽說來同盟會對美國的心理估計又錯了?”
“是的,美國朝野曾經拿看待太平天國的眼光來看待革命。並且想向清政府投入一筆更大地資本來榨取更多的東西。但看見革命軍在短期內發展迅速,美國政府不能不冷靜思考。在他們眼中,中國如果成為了共和國家也可能一步步發展起來,因為中國和美國一般大,人口是美國的好幾倍,真要發展起來肯定是難纏的對手。”秦時竹接著說,“所以,我派禹子謨在美國報紙上大張旗鼓地鼓勵留學生回國,一方面確實是為了吸引人才,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打消美國政府地這種顧慮。美國政府和日本不同,他一般不會采取赤裸裸的訛詐和軍事手段,美國人擅長的是通過外交、經濟、政治、文化手段攫取利益,所以美國人比日本人高明的多,他拿了中國不少東西,還讓中國感激涕零地,不象日本,活脫脫是個強盜,連袁世凱這樣的人都滿腔怨氣。別的不說,就拿庚子賠款來說,美國退了賠款,但用這筆錢建立了清華學校,成為留美預備學堂,培養了大量親美的學生,這批人才一掌權,美國就能在中國問題上獲得話語權;日本就傻了,死逼著中國要銀子,讓人極端厭惡,就是留日的學生,對日本也沒有多少好感。”
“但留日的學生存在著怕日本的問題。”
“怕字好解決,只要咱們底氣上來了,這個怕字就慢慢會消退,但親和愛就不同了,你很難讓他改變,除非他遇到了不快地現實。”
“那你不打算重用留美學生?”
“這是兩個問題,不要混為一談。從國際關系上來考察,美國地這種處世之道還是能夠讓人接受,起碼在當代中國,其它帝國主義連美國這種態度都達不到,已算是難能可貴了。我之所以那麽做,也是想給美國政府提個醒,讓他們不要把全部雞蛋放在袁世凱那裡。”
“哎呀,沒想到你想得那麽遠。”
“這樣你該不會說我沒用了吧?”秦時竹俏皮地說,“任何帝國主義在中國總是要尋找一個可以利用的工具地,現在清政府大勢已去,袁世凱成為了越來越可靠的工具,拋棄清政府這個失去效用的工具,扶植袁世凱這個可以利用的工具,就是他們的既定國策。所以說,美國對孫中山他們是沒有興趣的,對袁世凱倒有濃厚的興趣。”
“有道理,據說袁世凱的照片還上了美國雜志的封面,鼓吹他是中國的大政治家。”
“所以,我現在要做的,是讓美國人對我們有興趣,至少對我們主政東北有興趣。”秦時竹大笑,“美國是個商業民族。至少現在還是,只要讓他們看見發財的希望,他們斷然不會拒絕的,更不會拒絕能給他們帶去財富地財神爺。”
“財神爺?這個比喻好,可以稍微約束一下日本的獨吞野心。”葛洪義遺憾地說。“可惜的是,英國看不上我們,朱爾典這隻老狐狸是袁世凱的鐵杆幫凶。”
“不僅是鐵杆幫凶,他就是袁的後台老板。”秦時竹頓了頓。“你還記得不,當年載灃剛掌權,袁世凱能安然無恙地開缺回籍,北洋軍固然起了重要作用,但更要緊地是,朱爾典給他做了人身擔保,老袁才敢有恃無恐。”
“所以革命黨都說朱爾典是袁世凱的老朋友,這次英國領事介入調停之所以這麽順利。就與革命黨人的這種心態有關。”
“老朋友?”秦時竹輕蔑地說,“主人與狗的關系還差不多。英國現在是世界上最強大地帝國主義,也是侵略中國最早、得益最大的國家,在對華政策上。他們已經清楚地看出來清政府成為全國人民的死敵,這條狗馬上就要用不著了,繼續將英國利益維系在這條狗上面,不僅不能保障英國的利益。反而有可能成為一種沉重的負擔。英國向來是玩弄勢力均衡的高手,在內部扶植一兩個新走狗那更是輕車熟路。從殖民手段上來說,日本與英國比,簡直嫩得象個雛,英國這麽早就扶持起袁世凱,不僅是因為他們之間有交情,而是因為袁世凱有利用的價值。不然。朱爾典在中國這麽多年。他的老朋友不會少,為什麽單單挑中袁世凱了呢?”
“無非是袁世凱手中地北洋
“袁世凱具有武力基礎。具有為帝國主義充當走狗的良好條件,在這個基礎之上加以幫助,使他的力量得到更大的發展,比幫助一個手無寸鐵地人自然容易得多,這種所謂的交情,必須建立在本國統治階級利益的基礎之上,斷然不會以個人情感作為取舍的標準。如果真地墮落到那種水準,那麽朱爾典絕不是合格的外交官。”
“聽你這種酸溜溜的口氣,莫非是欲做走狗而不得的失落?”葛洪義取笑他。
“現階段能做上走狗,絕對是對你實力的肯定。”秦時竹也笑了,“做走狗,名聲雖然差點,但畢竟對你的地位表示了承認,況且,我將來會是一條反咬一口的鬣狗。”
“哈哈哈!”兩人笑成一團……
等笑聲停止地時候,葛洪義才又嚴肅地說,“不過,我接到情報,美國公使芮恩施和朱爾典一起,極力吹噓袁世凱是弱國中地強人,沒有這個強人,中國社會秩序就難以維持,帝國主義就沒有一個適當的代理人來保障他們在中國地利益,極力散布非袁不可的空氣,矛頭直指日本。”
“英國和日本雖然有同盟關系,但在中國問題上,他們是有矛盾的,相反美國和英國的利益卻比較一致。英國的不滿,主要在於我們和日本之間的關系比較密切,而日本是反對扶植袁的;至於我們和德國的關系,那就更加不用說了,而英國和德國現在基本上是水火不相容的地步,朱爾典青睞誰就不用我解釋了吧。倒是美國的態度比較曖昧,既不像英國那些鐵心支持袁,也不像日本那樣吃準我們,所以美國人是最可以爭取的對象。”秦時竹認真地說,“我們的任務,就是周旋於各國之間,巧妙地搞平衡,求均勢,不要讓一家來吞噬我們。”
“這種是走鋼絲的技巧,未免太難了些吧?”
“難?才能顯出我們的高超,才能體現政治的微妙。”秦時竹啟發他,“國際上有這麽一句話,亞洲有三個名義上獨立的國家:日本、中國和泰國,你知道這是為什麽?”
“為什麽?”
“日本太強,列強不敢下口;中國太大,列強不能下口;泰國太巧,列強難以下口。我們就是要學泰國,要利用他們之間的矛盾來保全自己,渡過了危險期,我們給世界一個驚喜!”
“什麽危險期?”
“革命勝利後到一戰之間,過了一戰我們就發達了,他們想吞也吞不了。”秦時竹慢悠悠地說,“不過那是以後的事,現在還是抓緊讓秘書長去回復吳景濂的電報,多少再加點勉勵之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