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瑪，這叫什麽套路?檔案上說這位老哥一身慢性病，可沒說有自閉症之類的精神問題啊……”熱臉貼了冷屁股，他自然有些不爽，滿腔濃濃的階級感情頓時消散於無形。

　　不滿歸不滿，人來都來了，總不能因為對方態度冷淡而別轉屁股就走人吧。

　　這又不是男女戀愛，可以耍耍小性子。

　　趙昊抹了把臉，熟悉的笑容再度浮現“孫大叔，孫大叔……我叫趙昊，新來的，幫著老支書和村主任跑跑腿的小角色……今天正好順路來看看您……我要咱們村至少呆個三年，以後打交道的時候多著哪……您叫我小趙就好，哎，聽說您身子不大好……”

　　“我很好！”孫如山悶聲道“你走吧”

　　“?”

　　“我沒事……”

　　“這……”趙昊臉上有點掛不住，嚴格來說，這是他到村裡後第一次被人下了逐客令，而且是充滿敵意和不信任的逐客令。

　　劉大強雖然對自己橫挑鼻子豎挑眼，可表面上大家還是過得去的。

　　這孫如山……

　　“孫大叔……”

　　話還沒說完，孫如山踉踉蹌蹌站起來，趙昊連忙去扶他。

　　“哎呦……”他剛搭上對方胳膊，就覺得一股大力湧來，整個人頓時往後摔去，總算他年輕，倒退幾步後才站穩腳跟。

　　“好大的力氣”他心裡吃驚，剛才那一下，孫如山肩不動，腰不慌，僅僅是憑借著手臂力量就把他甩出那麽老遠，如果對方認真起來，只怕五個趙昊都不夠打。

　　“我睡覺去……”說完孫如山鑽進內間臥室，門也不關，就這麽合衣倒在床上。

　　“嘖……”趙昊莫名其妙了，心說哥們我又沒欠你錢，你何必給我甩臉子?

　　有心拂袖而去，可想到這些天日夜學習的成果，不由得遲疑起來。

　　小康不小康，關鍵看老鄉，老鄉不單是一個群體，在趙昊看來，更是一個個個體。

　　劉根生是，郭金鳳是，陳彩娣是，孫如山自然也是。

　　“領袖說過小康路上一個都不能少……”他歎了口氣“這人雖然脾氣怪，但我也不能不管啊……2020是全面脫貧，但凡還遺留一個那就不叫全面，我可不能給中央部署拖後腿……但，現在幹啥呢?”

　　“還是，先離開?過兩天再來?”他摸摸腦袋不知道該怎辦。

　　“嗨，來都來了……”國人經典的自我安慰句式冒了出來“那，那做點什麽吧……”

　　看看孫如山的居住環境實在是不怎麽樣，桌子上老厚的一層灰，吃過的碗筷隨便堆放著，地上也不乾淨，各種雜物垃圾混合在一起，連下腳都困難……

　　“嘖，得了，今天下午就交代在這兒，當個鍾點工……這位挺大年紀一個人過，以前也是有媳婦的，這麽多年下來，估計也蠻苦的……還是貧困戶，剛才的沒禮貌就原諒了吧……”

　　他是樂天派的性子，非常會安慰自己。

　　伸出右手拍了拍自己的左肩“小鬼啊，今天就辛苦你了……”

　　隨後投入到不怎麽愉快卻忙碌的工作中去……

　　兩個鍾頭後，看著依然破舊但至少整潔了許多的房間，抹了把額頭的汗水，露出欣慰的笑容。

　　“哎……本想提前告訴他這個消息的，讓他也開心開心，既然不願意見我，那下回再說吧……估計也睡著了，得哥們這就走人吧……”晃了晃腦袋，抬腳就往外走。

　　“有什麽事?”背後一聲悶悶的問話，

語氣平淡，可冷不丁的一下子，嚇得趙昊腿一軟，左腿絆右腿，差點摔了個狗吃屎……　　回頭一看，孫如山站在裡間的門口，正目光灼灼的看著自己。

　　“孫，孫大叔……啊……你，你醒啊……”

　　“那你掃地的時候就醒了……”

　　聽這話的意思，孫如山至少觀察了自己半個多小時了，但自己卻完全沒有注意到。

　　“孫，孫大叔，是這樣的……您的檔案材料我都看了，正好符合政府的慢性病補助政策，昨天我去縣城替您把申請表填了，明天送省城，估計春節前你就能領到第一筆補助了，往後啊，每個月都有的……打到你的銀行卡裡……我今天來就是通知您一下。”

　　“嗯……”

　　“行，那我走了，有新消息我再來和您說……”趙昊言畢揚長而去。

　　孫如山站在門口，向來面無表情的臉上，五官緩慢挪動，但大概是冷漠太久了，使得他臉上呈現出一種非常怪異的表情來。

　　像是哭又像是笑，仔細看去似乎還有些別的意味在裡面……

　　良久，孫如山緩緩蹲下，雙手抱著腦袋，背脊微微聳動，仿佛被山風拂過的樹林“黨和人民政府還是記得我的，還是記得我的……”

　　……

　　接下來的幾天，一切又回復到了正常狀態。

　　每天早晨被打鳴的雞群從被窩裡叫起來，罵罵咧咧的洗漱完畢，一碗紅薯稀飯加一點兒醬菜填飽肚子，然後去村委會報道。

　　和劉天成一塊聽半個小時早新聞後，伏案埋頭工作，終於村裡所有貧困戶的資料都已經整理完畢。

　　厚厚的一疊《貧困戶入戶走訪記錄表》是看得到的工作成績，更讓趙昊滿意的是那些看不到的方面。

　　至少，村裡這68家貧困戶的基本資料已經完全扎根在他腦子，每家幾個口人，年收入多少，因何原因致貧，他一拍額頭就能脫口而出。

　　在他手機裡還有一份詳細的備忘錄，裡面記錄了他對這68家脫貧之路的一些基本想法。

　　精準扶貧一改過去的粗放做法，講究滴灌式工作方法，一家一策，在詳細了解每家每戶的情況後，在因地製宜因人製宜的為其度身定製脫貧的方法，趙昊作為一個村幹部，不但要在後面，更要在前面拉，這樣才能讓扶貧工作的效率達到最高化，盡快實現偉大領袖的托付。

　　這些日子的辛苦沒有白費，劉大強話不多，但也不是笨人，對趙昊的行為都看在眼裡。

　　他也開始逐漸改變對這個年輕人的成見，是的，這小子看上去油腔滑調，而且穿紅掛綠，怎麽看都是公子哥兒做派。

　　但至少他工作時的認真態度，村民有目共睹。

　　劉大強當村長最怕的就是各種文案工作，偏偏上級下來檢查時對各種表格文件是最上心的。

　　這也好理解，檢查起來方便嘛。

　　為此劉大強經常挑燈夜戰，甚至不惜向村裡的年輕人求援，但礙於綜合文化素質不足，結果一直不盡如人意。

　　其實他還算不錯了。

　　別的村，甚至鄉裡鬧的笑話更大。

　　前些年，縣裡要求各鄉填報一些統計數據。

　　其中有一條，“服務業情況”。

　　按照最初的表格設計，這條是叫做“第三產業情況”，但統計局局長對下面這些人的文化素質心知肚明，第一、第二、第三產業對他們而言還是有些遙遠，就索性用了農業、工業、服務業來替代。

　　結果報表收上去，局長的鼻子都氣歪了，“服務業情況”一欄裡，各家填的都是，“有洗頭房x家，洗腳店y家……”

　　為此縣裡反覆開展各種培訓，但效果也就那樣。

　　所以，縣裡各衙門中對大學城村官最歡迎的就是統計局，局長甚至覺得自己的高血壓都有望逐漸減輕。

　　從劉大強的角度來說，雖然不喜歡這帶著幾分油的年輕人，但考慮這文案工作，他對政府拍大學生下鄉也是心懷感激的。

　　如此一來，他對趙昊的態度倒是一天比一天熱情，而趙昊也投桃報李，或者說他本來就挺尊敬這個村主任。

　　以前繞著他走是因為有幾分害怕， 現在對方既然主動釋放善意，那自己當然也知道該怎麽做。

　　劉天成見此心情也是大好，只要這一老一小能夠齊心協力，中灘村脫貧的希望就大增，而且自己也老了，精力不夠，很多事情也可以放手，讓他們去做了。

　　這天下午，正好三人都點空，這是過年前慣有的懈怠，人人都不能免俗。

　　本來就是農閑時節，除了搞搞三產外，每家每戶的婆娘開始忙碌起來，山裡雖然窮，但各種規矩挺大，春節是一年中最要緊的日子，一定要做好各種準備。

　　鹹魚鹹雞鹹肉都掛在屋簷下，哪怕是在困難的人家，也得從年頭就開始省錢，到了臘月去集市上買一刀肉，用鹽醃了，吊著吹乾。

　　這不光是口福的問題，也是對來年美好的寄托和祝願。

　　相較之下，男人們就清閑下來。

　　村委會辦公室裡生著取暖用的爐子，上面還坐著壺開水，不但能供人飲用，也能增加空氣中的濕度，讓人的嗓子不至於被寒冷和煤煙子扎的生痛。

　　三人圍在桌子前，面前的茶缸子裡沏著濃濃的山間野茶，桌子上幾個斑駁的搪瓷盆子裡放的是一些，農家自己炒製的瓜子，核桃，花生等。

　　都是村民們自發送來的，用以感謝老支書和村主任一年到頭的辛苦工作。

　　也算是中灘村的一項傳統。

　　也就這時候，劉天成對於“送禮”采取來者不拒的態度，不管誰家送啥，都是樂呵呵的收下，然後拱手抱拳行禮。

　　這些年貨他也不拿回家，就放在村委會裡供大家自行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