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蓋子掀開後，霸道之極的雞肉香隨著氤氳的熱氣撲鼻而來，如有實質，讓人呼吸都為之一窒。

　　見他伸長脖子的樣子，劉嬤嬤笑了，“趙先生，這是我們這兒的特產，‘兩腳青’燉野蘑菇……”

　　“兩腳青?這是啥?”趙昊問道，耳朵邊傳來幾聲低低的努力壓抑著的輕笑，扭頭看去卻是兩個女孩子正嘰嘰咯咯的相互咬耳朵，隨即笑得扭做一團。

　　見趙昊目光投來，年紀大的劉佳害羞的低下頭去，劉慧則全然不懼，反而是盯著他。

　　“沒規矩！”劉根生悶聲說到，小姐妹立刻嚇得不敢說話。

　　“趙先生，這個兩腳青是俺們山裡的特有的雞，平時沒人管，房前屋後，樹上溝裡隨處撲騰，自己找食吃，除了晚上進窩，和野雞也沒啥兩樣。”劉根生說著摸出一根煙。

　　趙昊連忙掏出自己的利群煙遞過去，“嘗嘗我這個吧”

　　“哎，這個不客氣了啊，好煙啊，得三十塊一包吧，咱鄉下人可抽不起”劉根生也不見外，摸出一支叼著。

　　趙昊連忙給他點上。

　　“呼，好煙抽在嘴裡就是不一樣啊”劉根生狠狠的吸了一口，繼續道“這雞也就附近幾個村裡有，你看……”說著他用筷子從砂鍋裡夾起一隻雞腳來“青的”

　　“哎，還真是啊?”

　　“說也奇怪，不少人出去後，惦記這一口，為了能隨時吃到，就把雛雞帶出去養，結果雞腳的顏色就不再發青，味道也差了很多。”

　　“是嘛，那我得好好嘗嘗……”趙昊顧不得給自己也點上一根，連忙舀了一調羹雞湯。

　　被調羹一攪和，雞湯上漂浮著那層黃色的雞油被撥開，鮮甜的味道更猛烈的散發出來，不禁趙昊，劉家四口人也開始咽口水。

　　趙昊稍稍吹了兩口，將調羹裡的雞湯吸入口中，“真香！”

　　“嗯，嗯，不光香，而且鮮，真的鮮，眉毛都要被鮮掉了……”說著又舀了一調羹。

　　“那是啊”劉根生帶著幾分自豪繼續說道“這蘑菇，也是山裡長的，都是野的，我們撿來，曬乾，用來燉雞是最好！”

　　“野蘑菇啊……”趙昊心裡忽然閃過一個不妙的念頭來。

　　“是啊，我和姐，沒事就去山裡采的，可鮮呢”劉慧搶功似的說道“而且，別小看，這裡面道道可多了，咱鄉裡哪年不得死幾個亂吃野蘑菇的……”

　　“噗……”趙昊嚇得手一哆嗦，半調羹湯都灑到飯裡。

　　“趙先生，我妹妹年紀小，不會說話，這是和您開玩笑呢?爹媽都是辨認蘑菇的行家裡手，我們從小就跟著學，采來後，他們還得在看一遍，反覆確認是沒毒的品種才，才會曬乾……”劉佳滿臉歉意。

　　“趙先生，放心吃，沒事的”劉根生說著狠狠瞪了劉慧一眼，後者吐吐舌頭不再言語。

　　雞湯確實鮮美無比，但其他菜的量並不大，而且看得出是專門為他準備的，劉家四個人吃的並不多。

　　趙昊雖然餓很了，但也不敢多下筷子，劉家人卻很熱情，在他聲明已經吃飽後，硬是灌了他一大碗雞湯。

　　不得不說，這種灌雞湯倒是非常讓人喜聞樂見，趙昊恨不得每天都來個三五回，兩腳青加野蘑菇吊出來的鮮味讓人身心滿足，比那誇誇其談的暢銷書是好太多了。

　　飯後來到給他安排的房間，一間獨立平房，家具陳舊，牆面塗料也已經褪色，看上去頗有年歲，但收拾得乾淨整齊。

　　劉佳抱來被褥:“趙，

趙先生，這是褥子都是新洗新曬過的……乾淨的很，別，別嫌棄。”　　“哦，哦，謝謝，謝謝你放床上吧……”趙昊正在整理自己帶來的東西，隨意應付了一聲。

　　“哎，哎，這，怎麽好意思，你，你放著就好，我自己來……”他抬頭看到劉佳在給他鋪床，連忙跳起來阻止。

　　“沒事，沒事，趙先生是大知識分子的人，怎麽能自己做這種事情，還是我來吧……”

　　“這，這，我，我也就是個學生，還沒畢業呢，什麽知識份子啊，談不上，談不上，在寢室裡，這床我也是自……”他忽然說不下去了，男生寢室自古以來只要地上沒有垃圾，那就算是考評合格，如果寫字台上沒有飲料瓶和吃剩的泡麵杯，那幾乎就是文明寢室的代表。

　　四害是愛乾淨的，但鋪床疊被則從來沒有，美其名曰被子攤開了通風以防止蟎蟲滋生。

　　劉佳手腳麻利，幾句話之間，將床鋪好，還順手幫他把帶來的個人物件都擺放整齊。

　　“趙，趙先生，這相機很貴吧！”她指著那台佳能單反說道。

　　“別叫我趙先生，聽上去就顯得很老啊。叫小趙吧”趙昊撓頭“相機還行就是鏡頭貴點，沒辦法，要去拍小姐姐嘛，你拿個手機或者卡片機，她們看都不看你……”

　　“那，那我叫你小趙先生吧……”劉佳一笑，大眼睛彎彎的。

　　“……”

　　“先生是我們這兒對知識分子的尊稱，您是211的碩士，說起來比咱縣城高中的老師還厲害幾分呢……”

　　“那好，你隨便叫吧……”趙昊無奈，“但咱各讓一步，以後別用您，用你，成麽?”

　　“嗯，嗯……我給您，呃，你拿熱水瓶去……”

　　等她回來的時候，趙昊已經打開筆記本電腦，剛才不知道怎麽的，他忽然對論文又有了新的想法，趕緊先記錄下來再說。

　　“小，小趙先生，你，你，學問那麽好還那麽用功，果然是名牌大學出來的……”

　　“沒辦法……”趙昊往椅子背上一靠，隨即“嘎吱”一聲，把他嚇了一跳。

　　“對不住，我們山裡條件不好……”

　　“沒事，沒事，我還怕是我把椅子坐壞的呢。”趙昊忽然覺得和這個女孩子聊天也是件挺讓人放松的事情，有點羞澀，總體上卻落落大方，和他在城市裡看到的女生們很不一樣。

　　“我也是被逼無奈啊，沒論文就沒法畢業，沒法畢業那研究生就是白讀了，我爹媽非撕了我不可。哎，你今年高考，考啥大學想好了嘛?”

　　“這個……”劉佳咬著嘴唇，沉默了半響“爸爸說了家裡條件不好，實在供不起兩個人都上學……所以，所以，我打算高中畢業後就出去打工，劉慧比我聰明，今年肯定能考上高中的……”

　　“這怎麽行！?”趙昊一蹦三尺高，“你肯定不能當失學兒童啊……”

　　一句話說完，兩個人都笑了起來，劉佳也是大姑娘了，和兒童實在是沾不上邊。

　　“小趙先生，你是城裡人，不知道我們山裡的規矩，我爹能把我供到高中已經被別人戳著脊梁骨說腦子不清楚了，姑娘嘛，讀那麽多書做什麽，初中畢業就出去打工，然後往家裡寄錢，如果運氣好在打工時能尋到好人家，嫁了是最好，如果找不到，那到二十五六就回來，在鄉裡尋門親事，祖祖輩輩都是這麽過來的……”說到這兒輕輕歎了口氣。

　　“嗯……”趙昊覺得這是個問題，想了想合上筆記本“可是你自己的想法呢?”

　　“我，我，爹媽把我養那麽大，妹妹還小，我，我，也18歲了，是該承擔家庭責任了……”

　　“嘖”趙昊扶了扶眼鏡，劉佳有著不甘，但言語中淡淡的認命感反而顯示出她並不想認命，“所以，如果經濟條件許可的話，你想讀大學麽?”

　　趙昊說完目光灼灼的望著她。

　　“這……這”劉佳低著頭，習慣性的咬著嘴唇，忽然她感覺到什麽似的抬起了頭，正好對上趙昊的眼神，頓時臉上飛起一朵紅雲來“當然，當然想讀大學，以前老師帶我去省城參加比賽，省城好大啊，那時我就想著人總要出去看看的。現在覺得其實打工也算是吧……”說著聲音又低了下去。

　　“這樣啊……”趙昊摸著下巴，“我倒是有個想法，你可以去念師范大學嘛，免學費，出來後還包分配工作，就是去學校當老師，不是挺好麽……”

　　“真的?”劉佳顯得很興奮。

　　“當然”

　　“可，可，我不一定考得上啊，我，我只是在縣裡讀高中而已……我們高中每年進一本的不過十幾，二十幾個……”

　　“這個倒不是問題，我以前當過家教，可以給你補補課，尤其英文方面……不過，你還得先和家人商量好。”

　　“好嘞……我這就去找爹娘去”說完小跑著離開。

　　接下來的事情他懶得管，主要是太累了……

　　稍事洗漱後，他鑽進被窩，想著明天還得去村委會報道，沒一會兒便鼾聲震天。

　　……

　　第二天，五點多他就醒了……

　　雄雞一唱天下白，村裡家家戶戶都養雞，天還沒擦亮，村裡所有的公雞開始大合唱。

　　趙昊睡得正香，趕緊把腦袋塞到枕頭底下，試圖負隅頑抗，奈何劉家的那隻大公雞似乎要和他過不去，不是在窗下就是在房頂引吭高歌，連帶著幾隻老母雞也咯咯噠，咯咯噠的叫個不停。

　　趙昊只能氣哼哼的掀開被子，他的農村生活正式開始了。

　　按照安排，今天早晨他要去村裡報道，按理說他來村裡報道，縣裡是要拍人陪著的，一來顯得重視，二來也算是個引路人。

　　可現在是年底，大家都忙著做決算寫總結，一時抽不出人手來。

　　村委會的二層小樓是九十年代修的，現在看上去有些破舊。

　　“鄉下比不得城裡，條件差，地方也小，什麽事情都只能湊合，你看，這個雖然號稱是村名委員會辦公室，但開會是這兒，做動員是在這兒，接待領導是在這兒，就是村名打架也是在這裡挨訓……”剛跨進院門，劉根生就介紹起來。

　　“挨訓?”趙昊一愣“派出所不管麽?”

　　“哎，村裡不比城裡，俺們村也有小五百號人，可派出所就兩人，一個所長，一個副所長，還有三個治安聯防員，都是鄉裡鄉親的，也不好意思動銬子……”

　　“那，他們不管，誰管?”

　　“村長啊……哎，不對，現在得叫村委會主任，和俺們一個姓，叫大強，威望挺高，村裡人都服他，在調皮的後生見到他也得老老實實的……”

　　“那麽厲害?”

　　“是啊，村裡第一大力士，挑著200斤的擔子一口氣能走五裡地，還不換肩，村頭那個石碾子，就他一個人能搬動，手指頭和棒槌似的，別看現在都快五十了，一個人能打兩三個棒小夥子呢……以前省裡搞農民運動會的時候，只要他去，肯定能贏點什麽回來！”

　　“我操”趙昊倒吸一口冷氣“這聽起來怎麽有點不靠譜啊……”

　　“劉大強靠譜的很哩，做事公正也講道理， 除了脾氣爆點，性子楞點，其它沒啥不好，要不能連著當了十年村長，不對，村主任麽……再說了，老支書還在幫襯著他哩。”

　　“這又是誰?”

　　“他才是村裡的主心骨，今年七十多了，他當村長支書一肩挑快三十年了，十年前說自己老了，乾不動了，大家才選的劉大強，其實他連支書都不想幹了，但村裡大夥都不讓，他也就只能繼續乾下去……”

　　說笑之間，劉根生帶著他走進辦公室。

　　原本鬧哄哄的房間裡頓時安靜下來，房間裡坐著大概十來個人，能明顯看出一個年過七旬的老者被大家圍在中間，他身邊是個五十上下的壯碩漢子，身材高大肩寬背闊，好像專業游泳運動員一樣。

　　趙昊知道，這多半就是剛才所說的劉大強主任和老支書了。

　　其他七八個人，其中兩個穿著警服，顯然是本地派出所的正副所長，剩下五六個，男女都有，年紀四十朝上，臉上黑黝黝，粗手大腳，趙昊估計他們是村民委員會委員，以及各村民小組組長。

　　辦公室裡亂糟糟的鬧成一片，個個都是大嗓門，在院子裡還不覺得，跨進房門後，腦子頓時被音浪擊得“嗡”一聲。

　　見他進來，大家倒是安靜了片刻，可趙昊覺得更頭痛了，大家都在打量自己，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和看馬戲團的狗熊差不多。

　　到低年紀輕，沒經歷，趙昊一時不知道該怎麽應對，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後一狠心，給屋裡眾人鞠了個躬，“我叫趙昊，是新來的，請各位多多關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