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年紀大了,有些精力不濟,這次竟花了兩天時間才講完她年輕時,那個以兩情相悅為開端,以始亂終棄為結局的那個關於愛情的故事。
“後來呢?祖父他……最後怎麽樣了?”
宋建文卻想知道更多的細節,想知道對祖母始亂終棄,最後又被祖母主動和離(離婚)那個氓的最終結局。
“那個短命鬼啊——”祖母笑了笑:“死了!我都叫他短命鬼了,他焉能不死?”
說著,祖母揉了揉眼睛。
“祖母你恨他嗎?”
宋建文問道。
“以前恨,恨得咬牙切齒,恨得與他同歸於盡也無怨。現在……”祖母又揉了揉眼睛,然後露出了追憶往昔的神色:“都過去了,已經不恨了。”
宋建文有些難以理解。
如果我是祖母你,就絕對永永遠遠都不會原諒始亂終棄,還家暴打人的那個男人。
宋建文剛想再說點什麽,茅屋的院門就被人叩響,一個清亮的聲音在外面高聲探問:“家中可有人在?吾乃周天子采風官公孫文琪,煩請開門一見。”
周天子采風官?
周天子我知道,不過采風官是什麽官?幹嘛的?
帶著這份疑惑,宋建文打開了柴扉,他看到了一個約莫三十歲的昂藏男子,那男子腰上系著青銅劍與兩枚六孔塤(注1),背後還背負著數支竹篪(注2)。
“此家主人可在?”
名為公孫文琪的采風官上下一打量宋建文,便又問道。
“在的在的,我就是此家之主,貴人遠道而來,快快請進!”
祖母將采風官公孫文琪迎入了院內,又呼喊在廚房忙活的羅敷送來一卷草席,供采風官稍事休息。
那采風官謝過羅敷後,結下隨身的劍與樂器,端端正正跪坐於草席正中間後,這才朝著祖母躬身一拜並說道:“老人家,聽聞您曾做有一首自述平生之歌,傳唱於四鄉八野。我今日冒昧而來求取全篇以奉天子,還請老人家行個方便,慷慨賜教。”
聽了采風官的這番話,祖母頓時紅光滿面,又連忙答道:“啊呀,老婆子胡亂做的鄉野俚曲,竟入了貴人之耳,實在是慚愧不安。貴人願意一聽,老婆子哪裡還有不願意的道理,只是老婆子年老氣衰已唱不得歌,只能失禮的由老婆子之孫女代唱,還請貴人海涵。”
采風官自然是客隨主便。
倒是羅敷有些扭捏不安,畢竟她還從未在外人面前唱過祖母教的那首歌,但她又架不住祖母的催促與采風官的一再懇請,片刻後便開始輕吟淺唱。
羅敷的聲音無比悅耳動聽,清亮若黃鶯。
陪坐在旁的宋建文,宛若近距離傾聽天籟,下意識就將羅敷所唱的每一個字都牢牢記住——
“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送子涉淇,至於頓丘。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將子無怒,秋以為期。乘彼垝垣,以望複關。不見複關,泣涕漣漣……”
耳中聽著羅敷的吟唱,腦中翻騰著之前祖母的自述,讓宋建文仿佛看到了一個完整的故事。
原本端坐傾聽的采風官公孫文琪,也不知何時拿出了陶塤開始嗚嗚吹奏,間或還將吹奏的樂器換為竹篪,將羅敷的歌聲烘托的越發打動人心。
完全放開的羅敷,反覆將歌唱了三遍。
而這三遍下來,讓宋建文一字不漏記下了《氓》,這輩子恐怕都不會再忘記的那種。
“宋郎,
我唱的怎麽樣?” 唱到嗓子沙啞的羅敷,終於停止了歌唱,她回到了宋建文的身邊,滿含期待問道。
“好聽!”
宋建文由衷讚道,羅敷唱的真好聽。
“余音繞梁三月不絕,說的就是你這樣的人啊。”
采風官公孫文琪也跟著說道。
“宋郎,你來唱一遍給我聽吧,好不好?”
羅敷滿是期待的說道。
我唱一遍給你聽?
不行不行,我唱的很難聽的……
宋建文本能想要拒絕,公輸班門玩大斧的故事,他可是聽說過的。
“唱嘛、唱嘛、唱嘛……”羅敷卻撒起了嬌:“宋郎,這麽小的要求你都不滿足我,難道你也要士貳其行、二三其德了嗎?”
宋建文聽的頭大如鬥,他可是打心眼裡喜歡著羅敷,怎麽可能會做出負心薄幸、始亂終棄的事情。
“唱唱唱,別搖了羅敷,我唱還不行麽——”
宋建文推辭不過,只能清了清嗓子,開始為唱歌做準備。
旁邊跪坐著的采風官公孫文琪,含笑吹響了竹篪。
“咳、咳咳——氓、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送子涉淇,至於頓丘……”
宋建文真的是硬著頭皮唱的,但意外的時他唱歌的聲音居然還不錯,咬字清晰每個字都唱在了拍子上。
當然,和羅敷肯定還是有明顯的差距。
可大約是情人眼裡出西施的緣故,羅敷看向宋建文的視線裡,分明閃耀著無數名為沉迷的小星星,她竟覺得這就是天底下最好聽的歌。
有了這樣一位迷妹撐腰,原本毫無底氣的宋建文,越唱越有自信,竟真就一字不錯的把整首《氓》唱了下來。
“宋郎,你已經完全學會了呢!”
等到宋建文唱完,羅敷便歡喜無比的說道
“對,我學會了,羅敷你覺得……”
宋建文正想問還有哪裡不足,卻在話說到一半的時候戛然而止,因為他驚愕的看到羅敷、祖母還有那個采風官公孫文琪,統統變成了不言不動的石頭雕塑。
這、這是怎麽回事兒?!
無邊無際的恐怖,讓宋建文渾身顫動,但他沒有驚慌失措逃跑,而是滿腦子都只有一個念頭——
“還回來!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是神還是鬼,快點把我的羅敷給我還回來!”
宋建文衝著天空放聲怒吼。
天空之上,卻顯現出了一個又一個的文字——
《國風·衛風·氓》
氓之蚩蚩,抱布貿絲。
匪來貿絲,來即我謀。
…
……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當整首詩全部顯現後,整個世界,崩潰了。
宋建文淚流滿面。
因為宋建文在天空的文字出現時,已經重新回想起了一切,知道這是個又夢境天才學習機構築出來的虛假夢境世界。
他深愛著的、嬌俏美麗的羅敷。
根本……不存在!
我明白了,難怪這個夢境,會叫做《貪嗔之卷》。
貪男歡女愛。
嗔永失所愛。
“主人,您記住您想要記住的知識點了嗎?”
夢境天才學習機的聲音,仿若從遙遠的天外傳來。
“別理我!我想靜靜!”
宋建文緊閉著眼睛,不想睜開。
……
同一時刻。
遠隔千裡之外的魔都某酒店總統套房之內。
當紅小天后羅兮若,大哭著從夢中醒來。
羅兮若夢到她回到了古代, 嫁了一個她喚其為宋郎的男子。
宋郎很疼很疼她,她也很愛宋郎,她在家中織布宋郎外出耕田,雖布衣素食勞作辛苦,卻夫妻恩愛甜蜜心安……
可是,這小小的幸福,卻在回娘家探望祖母的那一天戛然而止。
羅兮若在夢中有多愛那個男人,醒來後就有多心如刀割。
這真的是夢嗎?
不,夢根本不會有這麽清晰的!
我依然能夠記得宋郎的容貌!
我依然能夠記得與宋郎一起生活的點點滴滴!
羅兮若哭著開始唱歌,唱在夢中反覆出現的,那首祖母教會她的歌:“氓之蚩蚩,抱布貿絲……”
“若兮,你這是怎麽了?”
睡在隔壁房間的助理王姐,匆匆走進房間並吃驚無比的問道。
明明睡覺的時候還好端端的,怎麽突然就情緒崩潰成如此模樣?
“王姐,你信前世嗎?”
淚眼婆娑的羅兮若,扭頭看著助理的眼睛問道。
“當然信了,人都是有前世、有來生的。”
王姐堅定無比的答道,她信佛。
“王姐,我夢到我的前世了!”羅兮若忽然用雙手在臉上一陣亂抹,用堅定無比的口吻說道:“我要找到他!我一定要找到他!”
“找到……誰?”
王姐一臉蒙蔽,完全沒搞懂羅兮若究竟在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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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塤:一種卵形的傳統吹奏樂器,誕生於史前時代。
(注2)篪:一種類似笛子的傳統樂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