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一個酥油餅，多放蔥。”木離抓了一把零錢，扔到攤子旁邊的小紙箱裡。

　　“喲，小木啊，那麽早就下班了?”攤子後面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拿開報紙，臉上露出憨厚的笑容。

　　“呵，確實是下班，不過是最後一次下班。”木離自嘲地笑了一聲，心中滋味難明。

　　“事情沒有解決?”中年男人手裡的蔥花如雪般撒下，嫻熟的動作帶著些難言的韻味。

　　“‘無故’毆打上司，怎麽解決?”木離無奈地攤攤手。

　　“人心就是那麽複雜，你看看，那個女人最後也沒有出來幫你說話，以後呐，要三思而後行，這次就當個教訓。喏，給你！”中年男人感歎一番，把酥油餅遞給木離，脫下手上的一次性手套，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現在有什麽打算?”

　　“打算?”木離狠狠地咬了一口手裡的酥油餅，“回家開小賣部算不算?”

　　吃完酥油餅，木離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望著形形色色的人群，他忽然感到難以言喻的孤寂。

　　拉開卷閘門，櫃台上堆得滿滿當當的檳榔跟著嘩啦啦地往下掉。木離在心中歎了一口氣，看著最後一包檳榔從櫃台上晃悠悠地掉到空中，他一把接住，又扔回櫃台。

　　“你回來了?”一個柔而不妖的女聲突然響起。

　　木離循聲看去，一個婀娜的女人慵懶地躺在櫃台後的椅子上，她毫無形象地打了個哈欠，雙眼微微眯起，帶著一絲嫵媚，仿佛一隻剛睡醒的狐狸。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這種場景見得多了，自然就產生了抗性，木離只是稍稍抬眉，仿佛沒看到那個女人誇張的動作，自然地從冰櫃裡取出一瓶紅茶，並且順手扭開了瓶蓋。

　　王夏冬上身不動，笑吟吟地抬起右手，接過紅茶小抿了一口，伸出舌頭舔了舔嬌豔的紅唇，懶洋洋道:“下午剛回來，還是你知道心疼姐姐，知道姐姐累得抬不動胳膊。”

　　“姐姐?”木離嗤笑一聲，“別以為我沒看過你身份證。”

　　“我是心態上的姐姐。”王夏冬對著木離翻了個白眼，“聽說你被你的公司開除了?前腳和女朋友分手，後腳就被公司開除了，真是可憐呐。”

　　“這個位置怎麽樣?”木離衝街對面努了努嘴，“那邊是醫院，人流量可觀，我準備賣些水果、零食，生意應該不錯。”

　　“那你還不如開家花店。”王夏冬在椅子上緩緩向上蠕動，如同一隻移動的蚯蚓，然而卻並不讓人反感，反而顯得越發妖嬈。她抬起右腿架到左腿上，紅色絲質長裙下，白皙修長的雙腿若隱若現。

　　“現在哪裡還有人給病人送花?哈哈……”木離身體裡的那點抗性終究沒有抵住女人的嫵媚，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從妖嬈的身軀向上看到那張似笑非笑的臉，心虛地收回目光，乾笑了一聲。

　　“真無趣。”王夏冬撇了撇嘴，“我早就說過，那女人雖然漂亮，但不是什麽好人，做事做人都太勢利，分手了也好。”

　　“手都沒牽過，叫什麽分手?”木離把地上的檳榔疊到櫃台上，“再說，你話說的輕巧，難道不知道我這種沒車、沒房、沒存款的三無老男人找女朋友多難?你會看上這樣的男人?”

　　“那可不一定。”王夏冬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你這麽點年紀，裝什麽老男人?”

　　木離瞥了王夏冬一眼:“你父母知道你跟那麽個男人走了，不得氣吐血?”

　　“是我嫁人，又不是我父母嫁人，

關他們什麽事?只要是我王夏冬看上的人，就算是隻雞，是隻猴子……”王夏冬的食指繞著額前垂下來的長發，突然一拍腦門，“哦，對了，剛才有個人來找你，留了個電話，我塞在檳榔下面了，你自己找找。那老家夥看著不像個好人，你自己注意點。”　　“找我?”木離從檳榔堆裡撿起一張白色紙片，上面的號碼非常陌生，“是誰?難道是生薑公司那邊的事?那小子和你一樣，三天兩頭往外跑，電話也打不通，和失聯一樣，也不知道回來了沒有……一個星期前，和你同一天離開的，應該回來了吧。你說……”

　　木離轉頭，卻發現王夏冬已經在椅子上睡著了。

　　這個時候，身穿紅色連衣裙的王夏冬沒有絲毫的嫵媚，唯有一份平常不多見的嫻靜，如同一朵在清晨的雨露裡靜靜地綻放著的紅蓮。

　　木離搖了搖頭，走到外面的樹蔭下，撥通了電話。

　　接電話的是個中年男人。

　　“喂，您好，請問是木離先生嗎?”

　　“我是木離，你是哪位?”木離疑惑問道。

　　“木離……”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木離先生方便麵談嗎?我在醫院斜對面的咖啡館裡。”

　　木離看了眼路口那間裝修成墨綠色的咖啡館，遲疑了片刻，答了一聲“好”。

　　推開咖啡館的大門，裡面稀稀落落地坐著些人，木離環視了一圈，就看到了王夏冬所說的“老家夥”正在衝他招手。四十多歲也算“老”?木離在心中腹誹，王夏冬同志這個“老”的概念所涵蓋的年齡范圍真大……

　　木離在中年男人對面坐下，用余光打量了一眼，發現此君長相普普通通，除了幾顆菜黃色的板牙和一雙桃花眼，笑起來有些猥瑣之外，毫無特色。

　　“木離先生你好，鄙人姓劉。”桃花眼男人伸出手，臉上露出商務社交性質般虛偽的笑意。

　　“劉先生你好。”木離伸手和中年男人虛握了一下，“不知道您找我來……”

　　“這個不急，木離先生喝杯咖啡嗎?”桃花眼男人微笑道。

　　木離搖搖頭，客氣拒絕道:“劉先生，我們先談事情吧。”

　　桃花眼男人擺擺手，一個準備靠近的女服務員退了下去。

　　這個桃花眼男人看起來雖然猥瑣，但是一舉一動都帶著股上位者的氣質，或許是平時頤指氣使的環境使然。

　　“我想讓你看一張照片。”伴隨著聲音，他的右手食指開始敲擊桌面。

　　“照片?”木離一愣，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什麽照片?”

　　木離第一次認真地審視眼前的那張臉。除了一雙桃花眼，讓人想要狠狠地打上兩拳之外，毫無特別之處，和他記憶中的任何一張臉都沒有相同的地方。他非常確定他不認識這個桃花眼中年男人。

　　桃花眼男人從西裝的左邊衣兜裡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檔案袋，放在桌上推向木離:“木離先生請看。”

　　木離的眼球迅速被那張檔案袋裡的照片吸引。

　　那是一張黑白照片，只有巴掌大小，照片有些地方已經脫色，看起來有些年代了。他之所以一眼就看出照片有些年代，並不僅僅因為這張黑白照片已經褪色，更重要的是照片上的人穿著的衣服有些奇怪，不像是現代人的裝扮。

　　照片上共有五個人，中間一個人的模樣已經模糊了，依稀只能分辨出是一個男人，其它四個人倒是看得清楚，三男一女，面容嚴肅地站在一片空地上，身後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森林裡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清，只能從照片上的陰影分析，那裡的樹木異常高大。

　　黑色的照片上不均勻地灑落一些白色的斑點，不知道是照片放久了生成的霉斑，還是拍照時就存在的光點，在黑色的森林如星辰般閃爍。

　　木離絞盡腦汁地想了一陣，然後再一次確定，這三個人他也不認識。

　　“劉先生，這是什麽意思?”木離皺眉，把照片推回去，他實在無法把這張照片和他自身聯系起來。

　　“你不認識照片上的人?那個男人，那個女人旁邊的那個男人，你不認識?”桃花眼男人指著照片，眯著眼再一次認認真真地掃視木離，似乎在注意他的每一個細微的肢體語言，“就是那個男人，你再看看。”

　　木離的眼神再一次落在檔案袋裡的照片上。照片的最左邊是一個女人，旁邊挨著一個男人，男人上身穿著一件短掛，下身是一件長褲，他嘴角抿起，方正的臉面上布滿縱橫交錯的溝壑，仿佛蒼老的樹皮。從男人的身形與衣著來看，並不是一個老年人。這是一個中年人，一個滿臉疤痕的中年人，木離在心中判斷。

　　他一次次地看過男人的臉，忽然心中一動，把檔案袋拿在手裡，放遠了一些，一個模糊的臉出現在他的眼前，看不清具體模樣，只能看出大概臉型。

　　咦，似乎有些熟悉！一種奇異的感覺出現在木離的心裡，他似乎見過這張臉……他的眉頭越皺越緊。難道真的見過這個人?可是這張照片少說也有大幾十年的歷史，甚至過百年的歷史?他又怎麽會認識這個人?

　　木離將照片拿近，大大小小的溝壑再一次出現在他的眼前，透過溝壑，一張嚴肅的臉出現在他的腦海中。只是不知道為什麽，當木離看清這張臉時，那一點熟悉感也消失了。

　　“不認識。”木離搖搖頭，隨手把照片放回桌上。

　　“不認識?”桃花眼男人盯著木離，臉上有些失望，“那個人姓木，叫木良，你不認識?不……不……或者說你沒有聽說過?”

　　“難道我應該認識他嗎?”木離有些奇怪，桃花眼好像認定他和照片上那人有些什麽關系。

　　“應該……應該算是認識的吧。”桃花眼男人笑得有些神秘莫測。

　　“你看我像是從棺材裡爬出來的嗎?”木離忽然面無表情地反問道。

　　“不……”桃花眼男人愣了一會兒，急忙擺手，“當然不是。”

　　木離抬頭，莫名其妙地看著桃花眼男人:“那不就完了，那照片少說也有幾十年歷史，搞不好比我爺爺還大，我又怎麽會認識他?

　　見木離有些不耐煩，桃花眼男人也有些急了:“小夥子，我就不拐彎抹角了，今天找你是有生意做。”

　　“生意?什麽生意?”木離更加疑惑，他這裡既不準備開照相館，又不準備開博物館，拿一張古董照片做個什麽生意?

　　“那兩個人你看見沒有?”桃花眼男人努努嘴，指向靠窗位置正在喝咖啡的一男一女。

　　男的是一個白人，看起來有些年紀了，但是精神不錯，一套灰色西裝穿得筆直。女人是一個黃種人，下身穿著一件牛仔褲，上身是一件純白色的T恤，齊肩短發被乾淨地收拾成一個小馬尾，看起來非常利落。

　　“那個老外想買你的一件東西。”桃花眼接著說。

　　木離收回視線，摸不著頭腦地說道:“什麽東西?你們是不是有什麽誤會?我沒有類似的照片，也沒有相關的東西，你們或許找錯人了。”

　　“自然沒有什麽誤會，他是納西人。”桃花眼男人衝木離笑笑，指著照片上那個滿臉溝壑的男人，“光緒二十五年，又好像是二十六年，我記不清了，反正就是那幾年，他隻身帶上鷹、犬、弩、乾糧，從他的出生地麗江古城出發，徒步沿石鼓、老君山，經維西縣翻越高黎貢山，順瀾滄江南下，穿過緬甸、老撾、泰國、柬埔寨、越南，一直看到了大海，六年後才回家，他把路上見到的鷹的形象都畫了下來，集成一本《百鷹圖》，後來落在了你爺爺手上。那老外是國際鷹獵協會的，研究了大半輩子鷹獵，就對這些感興趣。”

　　聽到這裡，木離恍然大悟，隨即雙目變得有些茫然，被勾起的思緒從腦海深處如電影畫面般不斷閃現而出，那些於蒼天之下走狗放鷹，肆意奔跑的日子好像已經過了幾個世紀那麽遙遠，竟然讓他感受到了幾分人事的滄桑與歲月的荏苒。

　　在桃花眼中年人的描述中，那個叫木良的男人是納西人，所以說他喜歡鷹獵，木離毫不驚訝，只是他不知道是不是有那麽一個從麗江出發，又一路貫穿東南亞的狠人，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畫了一本《百鷹圖》。

　　木離想了想，對桃花眼男人所說的《百鷹圖》並沒有什麽印象，於是搖頭老實說道:“對不起，我沒有《百鷹圖》。”

　　桃花眼似乎早就知道是這樣，也沒有感到驚訝，他湊到木離的耳邊，低聲說道:“那老外知道知道你手裡沒有那東西，他希望你回去找找，反正那東西最後在你爺爺手裡。”

　　木離有些奇怪，這貨為什麽那麽確定那東西在他爺爺手裡?他試探著問道:“你們認識我爺爺?”

　　“我不認識。”桃花眼男人搖頭，接著又點點頭，“不過那個老外認識，幾十年前他去麗江一帶做調查，見過你爺爺，他說那東西確實在你爺爺手裡，你回去找找就是。”

　　木離沉吟了片刻:“我爺爺早就去世了，我回去也不一定找得到，而且我老家實在太遠……”

　　“哎，哎，哎，別急啊，小夥子……”桃花眼男人又湊過來，拍了拍木離的肩膀，還賤賤地回頭看了一眼那個老外，“有錢不賺是傻瓜，那老外說可以先付定金，不管你找不找得到，只要你回去找，定金就不要退了，好好考慮一下。”

　　“定金?多少?”木離心不在焉地問了一句。

　　桃花眼男人咧嘴一笑，伸出一隻手掌:“加五個零。”

　　五個零……木離心中一訝，一本書值那麽多錢?定金便是五十萬?但是經過長期的摸爬滾打，他自認為心性也不是一般人可比，於是迅速把起伏的心緒壓下:“真的假的?”

　　桃花眼男人挑了挑眉:“當然是真的，只要你答應去找，明天就能打到你的帳戶裡。”

　　木離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沉默了許久，並沒有拒絕:“我考慮些時間。”

　　“行，你盡快聯系我。”桃花眼男人收好照片，轉身走到那個白人老頭旁邊說了些什麽。

　　白人老頭起身，面帶笑意地對著木離點了點頭。顯然，在老頭看來，木離既然沒有直接拒絕，那麽這件事就有可談的余地。

　　木離也擠出微笑回應。

　　看著桃花眼三人上了車，木離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呆呆地想了一會兒，拿起手機，給生薑打了個電話。

　　沒想到上午還關機的電話，到下午卻響起了“嘟嘟”聲。木離松了口氣，但是想到生薑那五大三粗，滿臉橫肉的模樣，居然拿這個公文包，整天為他那個什麽外貿公司到處跑業務，他就感覺有些好笑。

　　想當年，這貨在部隊裡一口山東標普，報個數都能鬧出不少笑話，他這個班長貼身教導了幾年，“師長”還是“絲長”。也不知道這貨在跑業務時是怎麽和人家進行無障礙交流的。

　　電話通了，一陣嘈雜的狼嚎聲傳過來，木離知道那小子肯定又在KTV鬼混。最近一段時間，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這小子一閑著沒事就喜歡帶著一幫人往KTV跑，扯著山東標普，五音不全地吼幾聲“大江東去”。

　　“離哥，什麽事?”生薑粗獷的嗓音從電話裡響起。

　　木離完全能夠想象這種嗓子唱歌是怎麽一種令人銷魂的情景:“你去找個安靜的地方，有正事。”

　　生薑哦了一聲，“咯吱”一聲似乎是開門的聲音，然後“嘭”的一聲電話裡就安靜了下來。

　　木離把猥瑣中年人的事情和生薑大概說了說，最後加了一句“我也有些時間沒回家看看了。”

　　“去啊！為什麽不去?”生薑有些激動，“我這邊也沒什麽事，我和你一起去，就當去旅遊。”

　　木離說:“我不知道事情是不是真……”

　　生薑粗暴地打斷了木離，大著嗓門說道:“管他是不是真的，先把五十萬定金拿到，反正咱們那一畝三分地連隻多余的蒼蠅都養不活，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有道理。”木離一想，確實也是那麽回事，於是點頭應和一句。

　　“離哥……”電話裡忽然沉默了一陣，“我和你說個事情。”

　　“說吧，什麽事?”木離平靜說道，心想果然如此，從這小子的第一句話開始，他就感覺到語調有些不對。

　　“離哥，我說了你不要……”生薑支支吾吾說。

　　“難道我還能活剮了你不成?”木離略帶無奈說道。

　　“離哥……”生薑吞吞吐吐說道， “我……我去醫院了。”

　　聽到“醫院”兩個字，木離的心裡頓時一涼，他咂了咂嘴:“沒出什麽大事吧?”

　　“差點把那狗日的從樓上丟下去，算不算大事?”生薑大大咧咧說道。

　　“他被我打斷了一隻手，又被你那麽一弄，估計半條命是沒了。”木離歎了口氣，“你還有心思去唱歌，快點回來！我們估計得出去躲躲。”

　　“離哥，你放心，那狗日的不敢報警。”生薑得意洋洋說道。

　　聽到生薑得意的聲音，木離一肚子無名火頓時發作，衝著電話大吼一聲:“給你半個小時，半個小時見不到你，回來給你松筋骨！”

　　“要不是怕你吼我，我早就回來了……”生薑嘀咕一聲。

　　木離走出咖啡館，回到小賣部的時候，王夏冬已經走了。木離也沒有在意，這女人總是來無影去無蹤，如同一隻生存在雪山之巔上的雪豹，讓人無法琢磨。

　　晚上，木離聯系上桃花眼男人，告訴他說，他經過慎重考慮，決定回家看看，但是找不找得到《百鷹圖》就不確定了，畢竟他從來也沒有看過這本書。

　　桃花眼中年人安慰了木離幾句，又告訴他說，那老外要派一個人和他一起去。

　　木離滿口答應，他也知道幾十萬的事情不會隻讓他自己回去胡亂折騰。

　　桃花眼男人要求盡快出發。

　　木離保證說，等他把這邊的事情處理好就馬上出發。兩人算是初步達成一致。

　　看來他的小賣部開業計劃要歇後一段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