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玖嚼著肉，喝了口酒，笑道:“這麽多年沒跟人長談，不由話多了些，沙老弟莫要嫌我囉嗦，我撿重要的說。”

　　“後來的一年，我跟茉莉浪跡天涯，遊山玩水，也就是在那期間，我殺掉過幾個江湖巨擘，博得了金牌殺手的名號。”

　　“茉莉其實不喜歡我做殺手，因此在做了幾次大生意後，我已經準備退隱。但天不如人意，不知道誰把我的消息透露給了當時冀州鼎盛的江湖勢力燕人會，在我殺掉他們的一個重要人物之後。”

　　“燕人會派人追殺我，從冀州追到幽州，又追到遼東，追殺者一批接著一批，都被我和茉莉殺退。最後一批，我們終於找到機會把他們全部乾掉，沒有漏網之魚，就當我們身疲力竭，但正慶幸可以隱匿身份，躲開那些人的時候，幾個黑衣人出現了。”

　　“這幾個人並不全是一流高手，但都是訓練有素，精於刺殺。又是一場苦戰，我們倆都撐不住了，被他們圍攻卻無力還手，也就是在那一場戰鬥，茉莉她……”

　　“當時我眼看著茉莉的胸口被他們的長劍刺穿，她一口鮮血吐在了我的劍上。我紅了眼，危機之中，為了報仇，我爆發出了瞬間的潛力，把那些黑衣人屠戮乾淨，但再也換不回茉莉的性命了。”

　　“我想隨茉莉而去，但她臨死前，讓我好好活下去，替她一起活下去，我又怎能違背她的心意?”

　　“後來，我抱著茉莉，來到了這座山上，十年了，我除了到附近鎮上換錢買些平日需要用的東西，再也沒下過山。”

　　漆玖拔出寶劍，撫摸著離劍柄不遠處，早已凝固的血跡，想來那就是當年茉莉的鮮血，他舍不得清洗。

　　“從那之後，我給這柄劍取了新名字。”漆玖將劍歸鞘，說道:“它叫血染的茉莉。”

　　“還有我後來撿到的海東青，也取名叫小茉，這樣，我能時刻感受到茉莉還陪著我。”白色的海東青像是感受到主人的心意，發出陣陣哀鳴，漆玖一時癡了。

　　沙守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不過他更在意另一件事:“大哥之前提到，你的故事對我也許有用?”

　　“沒錯。”漆玖回道:“當時那些黑衣人的頭目，我沒有立刻殺掉。因為我想弄明白他們到底是誰。我用盡辦法從他嘴裡撬出了事情背後的真相，原來他們是一個殺手組織，我的行蹤就是他們查到並泄露給燕人會的。至於他們的目的，說來可笑，江湖中一般隻把殺手榜前三位叫做金牌殺手，他們這個組織，從不願這個名號落到別人頭上，因此一旦有人佔據了金牌殺手名號太長時間，卻又不屬於他們一夥，他們便會想方設法除掉這個人。說白了，是我擋住了別人的財路。沙老弟，你那個金牌殺手做了多久，發生的那件事?”

　　沙守心中一陣發涼:“差不多一年吧，大哥的意思莫非是?”

　　“你不覺得李憐兒的那個父親出現的太巧了?”

　　“這件事細細想來，我也覺得有些蹊蹺，但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他們為什麽不直接殺掉我，而是故意讓我接到殺死憐兒父親的生意，讓憐兒看到後擋下那一劍?”

　　漆玖沉吟道:“也許他們覺得這樣付出的更少，也許是他們這些年改變了策略，不管如何，如果是真的，你和李憐兒的反應都在別人的算計中。甚至還有一個可能……”

　　“大哥不要說了。”沙守心中一痛，面色蒼白:“我知道你在猜測什麽，我也有過類似的猜想，但無論如何，

我相信憐兒對我的感情。”　　“也不一定就是你我猜測的那樣，有可能只是他們抓住了憐兒父親這個機會。”

　　“那你說，跟我同為金牌殺手的另外兩人，難道都屬於那個殺手組織?大哥後來沒有去調查過他們嗎?”

　　“那兩人如果在殺手榜前三位停留的時間長，就很有可能屬於同一組織，除非他們強大到那個組織奈何不得，否則在金牌殺手這個位子，待不過一年。當年截殺我們的黑衣人，帶頭的那個，就是當時跟我同為金牌殺手的兩人之一，我以前見過他出手。可笑我還曾以為我掌握了一個對手的情況，沒想到人家對我的了解更深。至於調查，我後來什麽也沒做，當時心灰意冷，茉莉離開了，我隻覺得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麽值得我去做的事。去找他們又如何?都是一個殺手名號牽連出來的事，我再去鬧一場又能怎樣?”

　　沙守大概能理解這種心情，一年前他也是如此。他當時未嘗沒有懷疑過那件事是不是有人設計，但他卻什麽都不想做，直到錢先生把他出賣。

　　沙守忽然想起一件事:“大哥，與我同時名列金牌殺手的兩人，分別叫‘燕子’和‘無常’，我聽人說燕子多年在殺手榜前三，不知道大哥是否聽說過。”

　　漆玖眯起了眼睛:“燕子?原來如此，十年前她就是金牌殺手，看來除我之外的兩人都是那個組織的。老弟如果要查這件事，可以從她入手。”

　　沙守也沒想到漆玖竟然真的聽過燕子的名號，江湖中人只知道燕子已經在殺手榜盤踞多年，但這個多年，又有幾個人記得是幾年?

　　燕子，沙守又想起那次的燕尾鏢，他們之間有聯系嗎?突然間，沙守又有些疑惑:“大哥，我還有一事不明。我已經不接生意有一年，但可能因為以前殺掉的人分量比較足，這個金牌殺手的稱號一直到兩個月前還在我頭上，直到前段時間我以前的線人把我出賣，才有許多人想要殺我去換賞金，也有人要殺我奪我的稱號。莫非這也跟那個組織有關?但後來因為一些事，我徹底擺脫了殺手的身份，江湖中人都知道我不可能再做殺手，可那之後我還是遇到過兩次刺殺，很像是你所說的那些黑衣人。”沙守聽漆玖講到十年前遇到的那些訓練有素的黑衣刺客，首先想到的就是侯平和他的同夥，再聯想之前臨沂城外遇到的那兩人，愈發覺得這其中有聯系。錢先生出賣自己，也許跟那個組織有關，但當時來殺自己的人明顯跟後來的黑衣人不是一路，反而在自己被朝廷認可後，遇到的兩次刺殺像是同一夥人做的。

　　“還有這事?我比較好奇的是，老弟你做了什麽，能夠讓江湖中人都認為你不可能再做殺手?”漆玖反問道。

　　沙守有些不好意思，簡單把自己的事情說了一下:“當時有很多人要殺我，有個好友讓我住在了他家，他祖父和父親都是朝廷大員，家裡安全一些。誰曾想，他祖父竟然認識我師父，我也是剛知道，我師父易連山曾經闖下偌大名頭。後來我的事還驚動了當今天子，還落了個侯爺的封賞。”

　　再看漆玖，已經瞪大了眼睛:“沙老弟，遇到你這一天，我的經歷比過去十年要豐富太多。易連山，易前輩，沒想到竟然再次聽到這個名字。”

　　沙守驚訝道:“你聽過老頭子的名字?不對啊，大哥你十年前來到中原，那時候江湖中沒人會提及他。”

　　漆玖同樣吃驚:“這也是我奇怪的，小時候我師父跟我講中原的故事，可是不少提及易老前輩，但我來到中原後，卻從來沒聽說過。真沒想到，今天從你這裡再次聽到這個名字，原來老弟出身名門，難怪這一身功夫如此高超。我也想知道為什麽十年前江湖中沒人提起易前輩，可否為我解惑?”

　　沙守將當年的事對漆玖講解了一遍，漆玖聽得神采奕奕，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歎氣。

　　聽完後，漆玖幽幽說道:“真沒想到，竟然是這樣。我那師父是近四十年前到的西域，在西域生活了二十多年就去世了，難怪他不知道易前輩後來的事。我現在也弄不明白了，按理說你既然有朝廷正名，絕不可能再去搶什麽金牌殺手的稱號，那個組織怎麽會再找上你?他們嫌命長嗎?莫非是其他勢力?沙老弟以前得罪過他們?”

　　“在被他們刺殺之前，我從未遇到過跟他們相似的人。不過無論他們是誰，等此間事了，我也要去查明一年前那件事的真相。”沙守覺得，這件事不弄明白，心中總會有結。

　　“你有朝廷的身份，借助官府的力量更好辦一些。如果真是那個組織，沙老弟，你找他們麻煩的時候，也帶上我那份。”說完，漆玖端起酒碗，跟沙守碰了一下:“來，我們喝酒！”

　　兩人交杯換盞，大口吃肉，互相傾訴往事，直至夜深。

　　翌日清晨，祁月峰。

　　“漆玖大哥，多謝你慷慨贈藥，也謝謝你告訴我的那些往事。我要趕緊回去救人，就不耽擱了，等日後回到中原，我一定把那件事查清楚，然後再來找老哥。”

　　“如果真查到了那個殺手組織的背後隱秘，也算是了卻我一樁心事。沙老弟，祝你馬到成功！”漆玖抱拳，然後又說道:“還有一件事，如果老弟方便的話，希望能幫個忙。”

　　“大哥盡管吩咐。”

　　“記得昨晚我跟你說的那個孩子吧，如果有機會，代我去看看他。你說過，現在你那位董姑娘也是涼州人，我想你總有一天會到那邊去。也不知道那孩子過得如何，昨天跟你聊過之後，還有些想念呢。”

　　“大哥放心，舉手之勞。不知道那孩子住在哪裡，姓甚名誰，有沒有什麽信物能讓我帶給他?”

　　“那孩子姓顧名生，後來他養父有沒有為他改名我就不清楚了，不過姓是不會改的。當時我們分開是在武威附近， 如果能遇上，你就代我問個好。”漆玖拿出一支毛筆和一本冊子，說道:“這是他當時從養父那裡要來送我的，我和茉莉一人一支，這支就給你做個信物吧。另外那時候小顧想要學武功，我和茉莉一路上只是教了他一些基礎，現在想來也有些虧欠這孩子。昨晚我把我的武學心得寫了出來，你如果能遇到，也交給他吧。這裡邊也有我當年跟茉莉交流的經驗，算是我們兩人的心意，我的劍法殺氣太重，就不給他了。如果他已經不再練武，你就自己留著，我這點經驗肯定比不過易前輩，不過沙老弟如果感興趣的話，隨便翻看。”

　　“大哥既然如此重托，小弟一定盡力去辦成這件事。”沙守接過漆玖手中的東西，只見那支毛筆普普通通，筆端刻了一個“顧”字。沙守把東西收好，又道:“還是想勸大哥一句，以後的日子還長，有空下山看看，嫂夫人也不會願意大哥就這麽窩在山裡……”

　　“算了，等我哪天有這心思再說吧。”

　　“好吧，那我就此告辭，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沙守轉身離開。

　　漆玖望著沙守的背影，又把他那把“血染的茉莉”拿到手中，輕輕撫摸著。

　　“茉莉，你在天上都看著的吧。有他去查當年那個組織，去看看小顧，我也沒別的遺憾了。也許沙老弟說的沒錯，我這樣子，你恐怕不會喜歡吧。但我不願意離你而去，每天能看看你的樣子，我就知足了。什麽江湖、什麽恩怨，都比不過你。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出江湖，咱們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