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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前行》第49章 末路(第1卷完)
  練武之人,一生中最強的一刻是何時?

  問起這個問題,可能各有各的說法,但公認的是,一流武者踏出宗師那半步的時候,絕對是武者最輝煌的時刻之一。

  一個半步宗師,或者初入宗師的武者,不一定比一個一流巔峰的高手強多少,就像剛剛何有極對戰沙守,雖然能夠壓製沙守,但要想殺死他,卻沒那麽容易。

  但是一個人只要踏入宗師境,哪怕只是半步,就與普通武者截然不同,因為踏出那半步的人已經有了與天地交融的資格。除卻純靠意境成就宗師的人,正常的武者都是在踏出那半步之後,才將自身真氣與外界連成一體,這時候實力增加只是小事,更重要的是增加了保存實力的年限,一朝成為宗師境,到古稀之年仍可保持身體的巔峰狀態。

  而當武者捅開自身與天地之間那層隔膜的那一刻,積攢多年的真氣凝練無比,噴薄而出,威力驚人。就如沙守此刻,劍氣凝練如刃,甚至隱隱有劍芒,肉眼可見,哪怕他以後真正成為宗師、大宗師,都不一定能夠使出又如此威力的一劍,或許登臨絕頂之後,方能再有此等威力。至於再之後,傳說中的一劍禦氣百裡,甚至破碎虛空的天人境界,只不過存在於志怪小說,這世上從未出現過。

  因此傳承久遠的大門派內,都有這樣的記載,生死關頭,半步宗師,可見奇效,或可殺大宗師。可是,誰敢把自己的運氣堵在生死之上呢?真要是天天準備著與仇敵交手之時突破,那是嫌自己活得不夠舒服。一般人該突破時便會突破,一來機緣這種東西,沒人知道什麽時候會來;二來與其賭那一瞬間的爆發,還不如老老實實突破,趁早穩定境界。因此沙守那日在海上,心有所悟,便想當場突破,卻不料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上次頓悟之時被人打斷,如今與何有極對敵,生死之間竟踏出了那半步。

  旁邊宋璧露出敬佩、羨慕的神色;已經醒來的董小蠻也面帶微笑,沙守能夠突破,比她自己武功大進,更讓人高興。

  宋璧尚在暗自療傷,董小蠻雖然醒來,卻也沒有上前幫忙,因為已經不需要他們做幫手。

  何有極被那一劍傷了右臂,只能勉力拿起寶刀。雙手不能施展,在這種狀況下,已經是敗了,無法挽回。那時他一心要沙守的性命,怎會想到沙守臨陣突破,還有如此威力?

  何有極面帶慘笑,靠牆緩緩坐下:“沙老弟,你竟在此時突破,看來是天意,也許上蒼知我手上沾滿鮮血,想要就此取走我性命?”

  沙守此時氣勢已經收斂,還沉浸在剛才那一瞬的境界中,過一會兒才抬頭緩緩說道:“何大哥若是相信天道輪回,何至於隱匿於黑暗這麽多年?”

  “哈哈,沒錯!早在十多年前,我那幾個兄弟明明立下大功卻不被人所知,老子就不再信什麽天命了。想要什麽,還不如自己去爭,等著老天給一個公正的回報,簡直可笑!”何有極撫摸著左臂下的鋼刃,苦笑道:“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年齡越大,反而開始擔心那些神鬼之事。為何總有人搶走我視為囊中之物的金牌殺手,為何我夜裡常夢到那些被殺掉的人還有我那幾個兄弟,為何我一直沒有子嗣?每每想到這些,就不由問自己,是否因為天道輪回,報應不爽?”

  “所以何大哥你那次會向知還小和尚請教佛法?”

  “是啊,那小和尚一看就有慧根。我不敢跟無得禪師探討,唯恐禪師識破我的心思,

只能裝作與那小和尚辯論,來求證心中的答案。”  沙守問道:“你有答案了嗎?”

  何有極搖頭:“我不知道。我知道我變成現在這樣,是錯了。但是,人之選擇,時也命也?再來一次,我也會走同樣的路。”

  “我師父說過,做事不違本心、不違天道即可,何大哥覺得,做這些可是你的本心?”

  何有極沉默良久,方才說道:“我本心不願如此,但有些事,由不得你堅守本心。也許在當年,我的本心已經變了,什麽養家糊口、什麽不得不做,也許就是因為對人心的失望,讓我想放縱一次。我還沒做殺手、生活困頓之時,我第一次回去見的那幾個朋友是能找到我的,但他們沒有一個人再來見過我,就因為怕我再惹那金大人之流不高興,等我再次回到邯鄲城,他們與我看似好友,實則保持著距離;而我真正以英雄的身份重現江湖,得到的不過是口頭讚揚,就如我曾與你說,有幾人真心謝我?

  沙老弟,你說讓我如何保持本心?我知道這世上有諸多美好,但我又眼見各種陰暗的人心,我只能選擇不理會其他,安心做生意,掙錢。即便那次我向小和尚請教過,但是之後該如何還是如何。

  那時你出海,在海上被侯平他們截殺,等我聽說後,把侯平狠狠罰了一頓,但我知道,我與你已經不能善了。所以後來我就放任燕子帶人去殺你,她沒得手,反而單獨去找了你,我知道事情可能難以掌控。於是我又讓無常接下余學文的單子,把你留在了常山郡,為的就是多幾天時間來聚集一批高手,我知道你肯定會來邯鄲找我。後來我給你留下線索,把你的視線暫時轉移到無常身上,又設下圈套圍殺你,甚至還通過線人得知你與官府的安排,派人攔住了官府的捕快們,只是到最後,依然是功虧一簣。沙老弟,你說這些事,哪一件我可以選擇不做?我本心不願殺你,但我想如以前一樣活下去,就必須想辦法除掉你。你讓我如何不違本心?”

  沙守歎口氣:“世道艱難,眾生皆苦。有些事不得不為、不可不為,我也不怨你,只能說造化弄人。”

  “所以你現在要來殺了我嗎?”

  沙守怔住,說實話,他雖然與何有極處於敵對位置,但是他心中其實並沒有多少恨意,尤其是了解何有極身上的往事後,讓他現在下手殺掉何有極,他於心不忍。如果是剛才戰鬥之中,將何有極直接殺死,沙守絕無二言,但是現在何有極受傷,已經無法對自己造成威脅,讓他再下手殺人,沙守突然覺得不知如何是好。畢竟二人曾經是好友,沙守也許淡然,卻不是冷酷之人。

  別說沙守,宋璧和董小蠻兩人,在這種情況下,同樣也無法對何有極痛下殺手。沙守與何有極還算有仇怨,但是宋、董二人與何有極卻並沒有什麽深仇大恨,現在已經不是剛才那種生死之鬥,幾人曾經都是好友,哪裡下得去手?

  何有極看到眼前情景,哪能不知三人如何想法,大笑道:“好,很好!我何有極終究是沒交錯朋友,放開立場不說,你們還是把我當朋友的。可惜沒酒,否則我當與你們共飲一杯。”

  沙守正要說什麽,卻被何有極打斷:“沙老弟,如果當我是朋友,就不要提把我押送到官府的說法。大丈夫死則死矣,死於仇人之手也好,死於朋友之手也好,甚至死於自己之手也罷,我隻不願死於無關人之手。”

  沙守三人默然,卻聽何有極繼續說道:“沙老弟,作為朋友,最後再與你說幾句。你今日半步踏入宗師境,我記得你才二十四歲吧,日後成就不可限量。想我何有極自己武道斷絕,卻與一個未來的絕頂高手多次把酒言歡,也算值了。”

  沙守肅然道:“在何大哥面前,豈敢班門弄斧?何大哥二十年前比我現在也大不了幾歲,已經踏入宗師境,如果不是意外斷臂,如今當與刀君爭鋒。而且何大哥斷臂之後,竟然能夠再入宗師境,這等天賦,誰人能比?怎可說武道斷絕?”

  “哈哈,這些都不重要了。沙老弟,我死後,朝廷必將昭告天下,不會明面上說,但也會想辦法讓天下人知道,曾經的英雄竟然是黑道魁首。哈哈,讓老百姓明白江湖上的人終究靠不住,這種買賣穩賺不賠。到時候老弟你不用為我辯解,只希望你有機會能將我當年之事的真相告訴龍椅上那位,以後如果能在稷下書院將這事告知天下的讀書人們,那更是求之不得,也算是我那幾個兄弟沒有白死了。”

  “好,我答應你。”沙守默默點頭。

  何有極坐在那裡,任由自己身上的鮮血淌下。又過了不知多久,他才說道:“沙老弟、小蠻、玉公子,你們說,等我死後,會不會再有人像我一樣?這江湖,為惡之人死的完嗎?哈哈,死不完啊。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無屍骸,我死了,但這世上的惡人卻總會存在。這世上,要英雄,有用嗎?”

  “當然有用。”沙守道:“我雖然不是英雄,但這世上如果沒有英雄,誰也說不好會有多少人遭殃。畢竟強者少,弱者多,總要有人站出來為弱者維護公道。而且,當年老頭子總是跟我說,這世上也許有你想象不到的罪惡,但是畢竟好人多哩,否則哪還叫人間?”

  “易老前輩既然這麽說,想來是沒錯的。”何有極臉色蒼白,笑道:“我打小就被教導要一身正氣,要懲惡揚善,我做到了,但是後來我卻變成了要被懲戒的惡。你們可知道,我的名字出自何處?”

  沙守三人面面相覷,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悠悠我心悲,蒼天曷有極。”何有極突然起身,狂笑道:“如果有下輩子,我要再做一次英雄!”

  紫兒,你如果看到現在的我,應該會很開心吧。

  何有極眼中露出莫名的光彩,嘴角帶著笑意,左臂的長刃插入了自己的咽喉。

  沙守等人在大殿中找到了機關,打開門後,將何有極的屍身交給了外邊的人。三人默默走在路上。

  董小蠻開口道:“沙大哥,何前輩說的那兩句話,出在哪裡?”她自幼跟著神槍秦終南長大,雖然讀了些書,但是畢竟不如沙守、宋璧兩人的家學淵源。何有極死前說那兩句詩,董小蠻能懂,但卻不知出自何處,此時三人無話,便問起此事。

  “文天祥的《正氣歌》,”答話的是宋璧:“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想必他的家人也對他賦予厚望, 他也是從小按照正義的標準要求自己,誰曾想,後來竟然會有這些事發生?子禦,你也不要心中難受,他也是求仁得仁。”

  “我知道。”沙守沒有回頭,只是邊走邊說:“情誼也罷,仇怨也罷,人已經死了,所有事情都過去了,我只是替何大哥惋惜。他這一生,大部分時間,也算是光明磊落,死前也不負狂俠的名號,如果當年沒有一步步變成黑道殺手,該多好?”

  “說起來,這個殺手組織,應該還有一些人,我們見到的不會是他們全部實力,而且傳說中的燕子,我們也只見到了一個。子禦,我們也應該提高警惕,以防人報復。”宋璧提醒道。

  “嗯,這事以後再說,我要先去一趟江南。”

  董小蠻聽到這句話,以為沙守要陪她去遊玩,正準備勸說他先做正事,卻聽沙守又說道:“子玉兄,余兄弟的遺體你讓人處理了吧,我這就親自送他回去。他的死與我有關,於情於理,我都必須親自走一趟大衍劍派。”

  董小蠻心中有些失望,但是轉念一想,這才是沙守有擔當的體現,於是便說道:“沙大哥,我陪你去。”

  宋璧也頷首道:“我也一起,互相有個照應,江南那邊,我熟悉。”

  邯鄲城內,雨已經停了,但是天氣仍然陰沉沉。

  一片斷壁殘垣中,李玲兒默默站著,看著被燒毀的何府,不知道在思考什麽。

  突然,她嘴角輕揚:“這應該是你的手筆吧,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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