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嘩啦……”
在雨聲中,安博感覺自己仿佛遭到了背叛,可是他迫不得已地抬起手,顫抖著摘下了自己的面具。
奧瑟後退一步,在黑暗裡若隱若現。傘被他舉在手裡,卻沒有遮住安博。
身子很快就淋濕了,雨水順著光滑的雨披落在地上的積水中,黑色的扎成馬尾的頭髮被水打濕,安博在一種難言的畏懼中顫抖著閉上了眼。面具攥在手裡,皮革做的邊角有些變形。
嘴裡吐出白色的水汽,混雜在那些潮熱的蒸汽之中。可是雨天的冰冷依舊還在,那透入骨頭裡的冰冷,讓安博凍得發抖。
雨水順著頭髮落進了脖頸裡頭,一個哆嗦打了上來。
“……進來吧。”窗邊有一扇鐵門,幫派分子得令,緩慢小心的打開了它,並示意讓安博進去。
安博愣了一下,在門前止住腳步。
雨貌似越下越大。
不敢進去,邁不動腳嗎……
安博眼角抽搐,嘴唇微微顫抖。他恐懼著,害怕又回到過去的那個深淵之中。
為什麽…深怕那個人背叛……不,是拋棄。
對,從今天早上開始自己就終於脫離了苦海,只要出賣自己的肉體就能夠獲得那個人的庇護……而且我還看到了那世界與眾不同的另一面………
“不想進來就算了。”結果在下一刻,安博聽到這樣的話,同時也讓他汗毛倒立——會不會是想要不滿於他而準備要——他思緒快速向外發散著,卻被接下來的一句話打斷了:“奧瑟,這個周末我父親在莊園裡準備了一場宴會,有空帶著孩子就來吧……”
隨後響起嘎吱的聲響,聽起來好像是又坐到了一隻破爛的椅子上。
“明白了。”奧瑟走上前,一把把安博拉了回來,“多謝。”
“……你能夠願意接受‘汀羅’這個姓氏,才是我們應該感謝的。”
“是……”
“回去吧,小心黑蝰蟒,”嘶啞的聲音繼續著,“一個新興黑幫兼邪教,傳說他們在搞活祭。”
奧瑟禮帽陰影下的瞳孔微微一縮,接著又恢復正常,他點頭稱道:“是,明白了。”
“走吧。”
“晚安,柯來昂先生。”
雨水在暗巷中逐漸走向滂沱,就是蒸汽也在洶湧的雨勢下顯得頗為萎靡。奧瑟拉著安博快步從巷道中穿過,他們兩邊站著三三兩兩的混混,奧瑟小心的不與他們做出眼神的接觸。
在走出巷子之後,奧瑟使勁把安博扯到自己面前,吐了口氣後彎下了腰。
“在我和你談心之前,請戴上面具,我之前說過。”
安博立刻把臉塞進了面具裡,同時他小心地注意周圍路人的眼光。好在這裡的行人不是很多,也沒人會注意兩個身份不明的黑衣人。
等戴好面具後,安博看見奧瑟蹲下身子,讓他的視線和安博處於一個水平。雨傘搭在他的肩膀上,勉勉強強抵擋住了劇烈的雨勢。
“聽好了,意大利黑手黨不會輕易傷害明人,”在安博疑惑的目光中,奧瑟解釋道,“他們是商人,不列顛才是大明的死敵,明白了?”
“明白了……”
“還有,我母親是柯來昂家族上任族長的小女兒,剛才那名是邁克爾先生在外的代言人,也是他的義子,同時也被賦予了‘邁克爾’的名義掌控家族在籠城的底盤,”奧瑟語速很急,像是這是什麽不想讓外人知道的秘密,他湊到安博的耳邊用極快的語調和低沉含糊的聲音講給安博聽,
“現任的族長邁克爾先生是我的叔叔,你明白什麽意思嗎?如果不是因為某些原因,我也不想和他們扯上關系!!”他的手揪著安博的領子,有些警告的意味在裡面。 “不要冒犯他們的尊嚴,了解?”
“了解……”
“那就好,以後別再這樣了……”奧瑟站起身,然後拍了拍安博的後腦杓,說道,“我們走……”
……
安博和奧瑟,該怎麽說呢……
奧瑟顯然後悔自己對安博的心軟,但是在這一次“錯誤”的選擇之後,他內心的良善確實或多或少被激發了那麽一些,也可能是他的責任感,或是某些沉寂在心底的意志。
而安博,他的過去不為人知,他的處境可以說是四面楚歌。他對生死看得極淡,卻又極度恐懼死亡的降臨。他同時畏懼折磨,渴望他人的庇護。
而就在最危難的時刻,奧瑟被自己的選擇以及後續到來的、違背了他本身想法的那個黑蝰蟒頭目說的話激怒了,他選擇讓安博有一條活下去的命不是讓安博死在自己的面前。
於是,奧瑟出手了。
於是,安博被救了。
這兩個人,也不得以互相認識。奧瑟不得不正視自己的選擇而去收留了安博,只是不想讓對方輕易就這麽欠著他東西死掉;安博不得不思考自己的生命價值與否,並且在久違的安然中逐漸不舍得輕易的死亡。
兩人互相糾纏,關系看似緊密,卻也可以一刀兩斷。
這就是命運,也是他們兩個人相遇的契機。只是有人最終還是被埋沒了。
……
雨水從天空墜落,橫穿樓宇間四溢的蒸汽。
“有夜宵,要吃麽。”
“聽您的。”
雨水砸落在積水中,化為千百多皇冠。
……
雨水滂沱,秋冬之際會有這樣的雨天,確實罕見。
泰瑞斯蒂娜被博力斯找到的時候,正一個人在一處屋簷下坐著發呆。她那件工裝外套顯然被雨水浸透了,於是平鋪在身下作為墊子。裡面的襯衫勾勒出女孩姣好的弧線。
只不過博力斯覺得自己已經度過戀愛女人的年齡了。他走上前去,把自己的大衣披在了泰瑞斯蒂娜的肩上。
雨水在街道上奔騰,流向下水道。
“……我是不是很怪,”泰瑞斯蒂娜忽然說道,“今天,我是不是很奇怪?”
“確實有點,男爵。”博力斯歎了口氣,問道,“籠城的東西就這麽不衛生嗎……”他試圖講些冷笑話逗女孩笑,如果泰瑞斯蒂娜笑了,那博力斯就自認為會輕易的挖出對方異常的“原因”。
只是泰瑞斯蒂娜實際上並非會因此而露出笑容。
“因為一個人,我以前的一個下屬。”
“嗯?”如此輕易?
“他……怎麽說呢,他……對我來說,確實很複雜。”泰瑞斯蒂娜斟酌了一會兒,才開口說道,“縱使一個人活了一百年,也不會遇到那樣的人。”
“是麽,他和今早碼頭的事情有關?”
“……不知道……”
職責告訴泰瑞斯蒂娜,該如何是好。理性告訴泰瑞斯蒂娜,該如何是好,而自己的感情告訴泰瑞斯蒂娜……應該服從自己的理性……
“知道特修斯之船嗎。”泰瑞斯蒂娜抬頭望天,雙手撐著腮幫子,含含糊糊的說道。
“赫拉克利特之河:人們雖然同樣渡過相同的河,但流經身旁的水卻是不同的。”
“那如果一個人,他的血肉因為腐爛而被人一塊塊更換、掉落的眼珠被換上他人的眼珠、折斷粉碎的骨骼被替換掉、就連記憶也被藥物清除,博力斯爵士,你說——”泰瑞斯蒂娜半眯著眼,懵懵懂懂的望著街道。寬闊的街道上,路燈在雨水的攻勢下迅速被撲滅。
道路又重新回到了黑暗之中。
博力斯咽了下唾沫,他似乎明白了什麽。
“——這個人,絕對不算是之前的人了啊……”
被蠻族折磨、被邪神蠱惑、被混沌吞食……
不,這不是人了,哪怕他還有同樣的人的外貌、思想和行為,他也不算了啊……他不會記住我們之間的故事,因為害怕被混沌重新拖入深淵、可這又如何呢?還不是和死了沒什麽區別嗎?你活下來又是為了什麽?只是為了辜負我對你的期盼和歉意麽……
泰瑞斯蒂娜垂下頭, 手捂住臉,黑發像是由黑暗做成的蛛絲團團包裹住了她的上半身。
出去滂沱的大雨,此時兩人之間陷入了沉寂。
然而。
“奧瑟·汀羅。”
泰瑞斯蒂娜突然開口說道。
“啊?”博力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奧瑟·汀羅,真理疫醫格爾曼本該死在澳洲的弟子,他的首席學徒,曾經毀滅過澳洲蠻族召喚混沌儀式的活祭活動,在澳洲戰場上救過我三十四回,我座下最忠誠的惡狼。”
泰瑞斯蒂娜再次抬起頭,博力斯與她的目光對視。
那深海般的眼睛……
死寂。
死寂……
死寂嗎?
如同已經認定了什麽,已經無法改變,就是遵從自己的意志而去做、從未在意過他人的感受。
也因為這樣失去過這一生中最最最重要的人,但這已經不重要了。
現在重要的是……
“他是病變者神選,他父親是1855年屠殺聖菲利斯修道院的墮落信徒。”
“他是在救我之後被病變者的孢子吞噬而變成那個鬼樣的……”
“去吧,爵士,帶領女皇的意志斷絕我的痛苦……至於它的感受……”
“呵……”
泰瑞斯蒂娜發出一聲有著絕望、悲痛、了然、後悔、期待、憤怒、憎恨的嗤笑聲。
這狗屁上帝,這狗屁世界……
“我為什麽要在意?”
從那天之後的它,就是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