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慎近乎本能地感到恐懼。
雖說坊造司時目睹鎧車登場也受到相當衝擊,然而若論震撼層級卻遠不及當前的格物坊。畢竟造物是坊師天職,坊間最不缺的便是諸般神妙造物,甚至欽造司裡也至少能找出幾件跟鎧車媲美的禦寶來。
然而,能造出禦寶是一個概念,大量生產禦寶卻又是另一個層級的概念。
每件禦寶皆具備匹敵鎧車的神異威力,同時也是耗費巨量資源的珍貴造物。哪怕昔日皇朝最鼎盛時,坐擁天下財富的帝室也沒妄想過要去複製這些威力神異的禦寶。每件禦寶皆為無雙孤品,裝飾帝室櫥櫃是其最大功用——
到格物坊做出鎧車以前。
朱慎以顫栗眼神環視著鬧哄哄的山寨工坊,再看看從生產線末端被推出來的鎧車粗胚,察覺到時上下牙齒已叩出難以自抑的顫響。
那幾輛被推出生產線的鎧車粗胚,看上去跟當初坊造司門前目睹的原型相差甚大,恐怕是經過大幅簡化後的產物。朱慎直覺其性能恐怕比不過那輛原型鎧車,但就算如此,這一次他也沒法再說服自己相信眼前不可思議的工坊,都是黎陽府為應付欽造司而拚搭起來的冒牌貨。
倒不如說,簡化結構而提高生產性的做法,更說明其造物構想上的嚴謹。能做到這等程度的坊師,絕非區區準造的程度而已。
“不,不可能……光靠那些木頭架子……”
朱慎搖著頭,試圖擺脫震撼帶來的眩暈。
格物坊的生產線確實是超乎想象的組織體,能設計出這般流程的格物坊主也絕不簡單。然而坊造的本質是融欞鑄器,光憑匠人手藝哪怕做出再精妙的機具,其結果也沒法劃到蘊器類別中。
想想看就知道,不過用木頭拚湊出來的架子,哪裡能自己跑呢?
還是說,這些所謂“鎧車”實際還是需要畜力拖拽?
在朱慎胡思亂想的時候,遠處車間突然傳出陣陣喧嘩聲。
朱慎抬頭望去,只見著一輛裝配好的鎧車正從那處車間緩緩駕出。那輛鎧車尚未塗漆,車身大半皆呈現原木色澤,其背後貨廂也尚未來得及安裝。因此也能明顯看出鎧車前後並無任何畜力拖拽,確實是靠著自力在行駛。
在數名匠工追隨下,鎧車緩緩從朱慎前方駛過。
鎧車前廂坐著一滿身油汙的青年,而青年身邊則是一妖嬈的紅發美女。雖然把握方向盤的青年並未注意到路邊的閑雜人等,但杖使刀使卻在看到紅發炎使時不由自主地低下頭。
“居然是真的……”
看到駕車青年的溫恢似乎嘟噥了兩句,然而朱慎卻已沒法注意了。
駛過眼前的鎧車徹底粉碎了他的期望。格物坊確實在批量製造鎧車的事實,帶給良造難以言喻的震顫。就算量產鎧車的性能比原型稍差一點,那也是足以令王公貴胄垂涎的上妙造物。而照眼前格物坊的駭人架勢,這般上妙造物很快就會在黎陽領內滿地跑——
老實說,朱慎甚至沒法去想象那究竟是什麽樣的光景。
唯可肯定的是,倘若格物坊真的令鎧車造物在黎陽普及開來,那絕對會徹底改變黎陽迄今為止的蠻荒面貌,甚至顛覆跟中原諸邦的國力差都絕非妄想。到那時候,無論津波的孫氏或成湯的欽造司,都勢必會處於前所未有的艱難立場。
對朱慎來說,那也意味著自己再無機會在坊間揚名。
迄今為止的榮華富貴,皆會如浮雲散去。
那是朱慎絕對不能接受的展開,要阻止的話,就只有趁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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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組”是坊師為安身造物而創立的組織體,也是構築業界勢力的基本單元。坊師是坊組的核心,因而其位階也大致等同坊組的實力。通常來說,小造坊組影響著城邦興衰,良造坊組是支撐社稷的棟梁,而上造坊組則被視為成就霸道的基石。
坐擁上造坊組的諸侯,無一不是問鼎霸權的強藩。
當然其中並不包括黎陽。畢竟黎陽坊造衰微已是諸侯公認的事實,也常被中原諸國當成南蠻野夷的笑柄。不過就算再怎麽坊造衰微,黎陽鄔氏畢竟是割劇天下的諸侯公,要找的話還是找得到些東西。
好比良造晁參的信和坊,便是黎陽坊造極少數拿出手的實績。
黎陽領靠近南蠻,盛產諸般奇花異草。信和坊則專攻靈藥煉製,近乎取之不竭的素材讓信和坊的靈藥無論產量跟質量都遙遙超過中原同行,為活躍的拓荒者提供堅定支持,也堪稱以一坊之力撐起黎陽坊造的半壁江山。
直到不久前格物坊橫空出世,並以顛覆常識的活躍成功搶去了坊間風頭。
格物坊的活躍並未對信和坊造成多少影響。事實上信和坊根本未沒把前者看作競爭對手,倒不如說,反而熱切期望著它發展壯大,以早日撐起黎陽坊造的另外半壁江山。
信和坊的開明態度贏得了黎陽府上下的敬意,這天鄔氏公主親自登門拜訪。
“請恕晚輩久疏問候,不知晁翁近來可好?”
信和坊的茶室處,鄔真微笑著向前方的信和坊主致上問候。
“……晁某無德,累及家翁。”
晁參端著茶盞默然半晌,隨即長歎口氣。
“當初掌府任谷小子當少監司時,老夫就猜到欽造司會出來發聲,只是沒想到他們竟敢真把朱慎那廝派來,而且還跟津波賊子搞一塊兒……唉,這些日子老夫在信和坊閉門思過,卻把麻煩都推給殿下,真是慚愧。”
“晁翁言重了。朱慎此前背棄黎陽,今次又來惹是生非,皆是他自身野心所望,並非晁翁之過,請不要再責備自己了。”鄔真搖搖頭,放緩語調。“最初雖被打了措手不及,但多虧飛燕她們幫助,在坊造司時總算刹住那廝的氣焰。”
“哦哦,坊造司的騷亂嗎?其實菖蒲回來就跟老夫講了……”良造晁參伸手摸著胡須,露出迄今為止難得痛快的神情。“乾得不錯,朱慎那廝總算踢到鐵板了吧?真可惜老夫當時沒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