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蒲會腿軟,一部分當然有暈車虛弱的物理原因,但另一部分卻和格物坊主脫不了關系。
不久前格物坊主做出了一把叫“泥澤塢”的梵法杖。據聞這把法杖對付石怪種屬時能發揮出匪夷所思的威力,在領都周邊屢屢擊破石怪集群,其連戰連捷的消息令兵曹司上下乃至常夏宮都為之震動,而追加裝備的呼聲更是格外高漲。
必須說明的是,在黎陽府的架構中兵曹司管理軍務,而坊務則歸坊造司管轄。依照領府規矩,其它府司衙門想采購任何蘊器前都必須先向坊造司交申請,然後再由坊造司跟生產坊組進行交涉及調度——在領府公式記錄中,“泥澤塢”的訂購便是這樣的流程。
雖然聽起來很麻煩,但領府之所以設立這般流程當然是有理由的。負責生產靈藥蘊器的坊師,本身是數量稀少且以隨心所欲聞名的族群,因而在交涉時必須謹慎對待。兵曹司也好勤民司也好,要是像愣頭青那般直接跑去跟生產坊組下訂單,那不僅吃閉門羹的概率非常大,甚至還很有可能影響到領府當季的一系列生產安排。
故而領府才強製規定,麾下諸司對靈藥蘊器的申請必須優先提交給坊造司,再由坊造司負責處理調度。
這項規定所造就的結果,便是隨著兵曹司追加梵法杖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一封封的裝備申請書有如雪花般朝坊造司遞來。不僅兵曹尉一天三次派人往坊造司頻頻催更,甚至好幾名羽騎營長官都親自帶手下來坊造司蹲守施壓——每天一百多號全副武裝的羽騎兵列隊站在衙門前,哪怕什麽都不做,也足以給司書姑娘們帶來精神上的壓力。要是司書鄔真在還好點,但鄔真被調往了格物坊擔任少監司的輔佐職,剩下的司書論資歷論迫力都無法和兵曹司的野蠻暴行對抗。這般光景持續數日,為此惶然的司書們隻好向名義上的最高長官,也就是監司晁參發出求救信的報告書。
晁參雖然討厭麻煩的領務,但坊造司好歹也是他麾下的部門,再怎麽也沒道理任由外部門來欺負。接到司書們挾著哭腔的報告書,晁參氣得吹胡子瞪眼,當即派人帶信去把兵曹尉給痛罵了一頓,稍後又叫弟子菖蒲去格物坊看看。
“去看看那小子最近宅在家幹啥?叫他沒事去坊造司露個臉。”
盡管雪花般的裝備申請書給司書姑娘們帶去莫大煩惱,但泥澤塢本身卻令坊造司在黎陽諸司中大大長了回臉。身為監司的晁參心情自然不差,囑咐菖蒲時語氣也相當和藹。
雖然晁參語氣和藹,但聽著的菖蒲卻再怎麽也沒法鎮定下來。她曾跟隨晁參前往拜見掌府鄔言,也親眼見到谷辰當時向晁參請教融欞之法的光景。那時的谷辰雖已多少理解了化蘊煉藥,但在融欞鑄器上卻是徹頭徹尾的外行,有些寥論甚至讓菖蒲都聽得無語。
然而明明是什麽都不懂的新手,回去琢磨不過數日,就突然做出了泥澤塢這般震撼諸司的蘊器——這樣的情形,已然超出“天賦凜然”或“才華卓絕”的范疇,而到了只能用“怪異”或“荒誕”來形容的地步。
坊師中不乏天才,但菖蒲卻因其才能平庸如地,故而才能比任何人都更敏銳地察覺到其中的不同尋常。
事有反常即妖。對自認平庸又從不渴望冒險的菖蒲來說,光是意識到那樣的存在就足以擾亂心中的價值觀,而要靠近的話更會為之膽顫心驚。
如果可以,菖蒲真是打心底裡不想來拜訪格物坊,但同時也清醒地理解到,對無理現實的耐性正是她被安置在佐司職位的唯一緣由。
既然今後不可避免地要跟少監司打交道,那趁機構築起良好的人際關系才是比較穩妥的做法。“請在那邊稍等。順利的話,我應該很快就能回來。”
菖蒲仿佛認命般的歎了口氣,朝著車夫囑咐著。
……………………
格物坊租下的舊商館,是帶有氣派前庭的石造建築。
整理好衣裝的菖蒲在門前叩響門環,很快便傳來回應聲。
“是佐司大人嗎?我等早已恭候多時,請進。”
開門的侍女以端正禮儀向菖蒲致上問候,反倒讓菖蒲生出些許慌亂。
“是,拜托你了。”
菖蒲跟著侍女走進商館,微微朝她打量著。
侍女莫約二八年華,身材窈窕,容貌清秀,言行舉止也端正有禮,一看就是教養良好的大戶人家出身。菖蒲注意到侍女的頭髮是罕見的淺灰色,而腰間則纏著一圈毛茸茸的猿尾,不禁有些吃驚。
(居然是,白猿族?)
黎陽原本就是以南蠻風聞名的領邦,官宦家宅雇傭蠻人當仆役也不算什麽稀奇事。南蠻諸部中白猿族以身手機敏而聞名,其形體外貌算是和中原人最接近的,但雇傭其當侍女的坊組菖蒲還是頭一次遇到。
有打量家政的便利,侍女是那種只要有心就能輕易加害雇主的職務。把如此重任交給非我族類的蠻人,該說格物坊主對手下徹底信賴呢,還是根本就缺乏防范之心?
在菖蒲轉著這般念頭時,腳下冷不防被某物給絆到。原本平衡感就不甚優秀的菖蒲驚呼著向前傾倒,而同行侍女像是早預料到般的,以滑行般的步伐閃到旁邊,伸手扶住了她。
“請小心腳下,佐司大人。”
“咦?啊,好的。”
菖蒲略狼狽地站穩後,侍女不動聲色地放開手。
菖蒲低頭望向腳邊,發現庭院石板上散落著許多三四指寬的長木條。這些木條看上去像做飯的柴火,但每根切割得卻格外均勻,並且木條邊緣還有著略燒焦的痕跡。
這時候就像察覺到菖蒲疑惑般的,旁邊侍女以歉意口吻解釋著。
“非常抱歉,這附近是飛燕小姐的演武場,今天還沒來得及收拾。”
“演武場?”菖蒲愣了下,隨著侍女的視線望向前方。
那裡聳立著一根半個人高的粗木樁,周圍卻並未看到人影。雖然沒看到人影,但空氣中卻散發出蜇痛肌膚的威壓,同時伴隨著陣陣雷鳴般的悶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