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雨如絲。冰冷的雨絲，鞭子般打在歷抗天臉上，卻打不滅他心裡的一團火。
　　並不是因為他已有確切的目的地，急著要趕到那裡去，只不過因為他要遠離鳳娘那一隻充滿柔情和淚珠的眼睛。他不能讓任何人的眼睛，打動他的決心。
　　夜已很深，黑暗的道路上，卻忽然出現了一盞燈。在這冷雨如絲的深夜裡，路上怎麼會還有行人?歷抗天沒有去想，也沒有去看，他根本不想管別人的事，誰知道這人卻偏偏擋住了他的去路。
　　他坐下的健馬驚嘶，人立而起，幾乎將他掀下馬來。
　　他已經生氣了，卻又偏偏不能生氣，因為攔住他去路的這個人，只不過是個小孩子。
　　一個穿著件大紅衣裳梳著根衝天辮子的小孩，左手撐著把油紙傘，右手提著盞孔明燈，正在看著他嘻嘻的笑。笑起來臉上一邊一個小酒窩。
　　你怎能跟這麼樣一個小孩子生氣?可是這麼樣一個小孩子，為什麼三更半夜還在路上走。
　　歷抗天先製住了他的馬，然後才問道:“你為什麼還不讓開?難道你不怕這匹馬一腳死你?“小孩子搖頭，系著絲繩的衝天辮子也跟著搖來搖去，就像是個泥娃娃。歷抗天本來就喜歡孩子，這孩子也本來就很討人喜歡。可是他的膽子未免太大了，已經大得不像個小孩子了。
　　歷抗天道:“你真的不怕?“
　　小孩子道:“我只怕這馬匹被我不小心踩死，我賠不起。“歷抗天笑了，又忍住笑，板起臉，冷冷道:“你也不怕你爸爸媽媽在家裡等得著急?“小孩子道:“我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
　　歷抗天道:“不管怎麼樣，現在你都應該回家去。“小孩子道:“我剛從家裡出來的。“
　　歷抗天道:“這麼晚了，你還出來幹什麼?“
　　小孩道:“出來找你。“
　　這小孩子說出來的話，雖然每一句都讓人覺得很意外，最意外的，卻還是這一句。
　　歷抗天道:“你是出來找我的?“
　　小孩道:“嗯。“
　　歷抗天道:“你知道我是誰?“
　　小孩道:“我當然知道，你姓歷，叫歷抗天。“歷抗天怔住。小孩眼珠轉了轉，又笑道:“可是你一定不知道我是誰。“歷抗天的確不知道，他從來也沒有看見過一個這麼樣的小孩子。
　　他只有問:“你是誰?“
　　小孩道:“我是小孩。“
　　歷抗天道:“我知道你是小孩。“
　　小孩說道:“你既然知道了，還問什麼?“
　　歷抗天道:“問你的姓名。“
　　小孩歎了口氣，道:“我連爸爸媽媽都沒有，怎麼會有姓名?“歷抗天也不禁在心裡歎了口氣，又問道:“你家裡還有什麼人?“小孩道:“除了我師父外，還有個客人。“
　　歷抗天道:“你師父是誰?“
　　小孩道:“我說出來，你也不會認得的“
　　歷抗天道:“他不認得我，叫你來找我幹什麼?“小孩道:“誰說是他叫我來的?“
　　歷抗天道:“不是他，難道是那位客人?“
　　小孩又歎了口氣，道:“我還以為你永遠猜不出來呢，想不到你也有聰明的時侯。“
　　歷抗天道:“你們那位客人，難道是夢天機。“
　　小孩拍手笑道:“你越來越聰明了，再這麼下去，說不定有一天會變得此我還聰明。“歷抗天只有苦笑。
　　小孩又問道:“你去不去?“
　　歷抗天怎麼能不去，夢天機既然沒有死，無論如何他也要去看一下。
　　“你的家在那裡?“
　　小孩順手往道旁的疏林一指。
　　“就在那裡。“
　　細雨如絲，雨絲如簾，那一片疏林就彷佛是在珠簾後。
　　所以你一定要走進去之後，才能看見那兩扇窗子裡的燈光。
　　有燈光，就有人家。
　　那兩扇窗子並不大，屋子當然也不大這本來就是一戶小小的人家。
　　夢天機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自己明明親眼看到夢天機已經死了，但是他偏偏就沒有死，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實在是有太多不可思議的事情。
　　歷抗天忍不住問道:“你師父為什麼要把房子蓋在這裡?“
　　小孩道:“這裡有房子，我怎麼看不見這裡有房子“
　　歷抗天道:“那不是房子是什麼?“
　　小孩子搖搖頭，歎著氣，說道:“你怎麼又變笨了，怎麼會連一輛馬車都認不得?“
　　歷抗天又怔住。
　　可是他總算已發現那棟“房子“下面還有四個車輪。
　　如果那是一棟房子，當然不能算是棟大房子，如果那是馬車，就算是輛大馬車了。
　　那真的是輛馬車。
　　歷抗天從來也沒見過這麼大的馬車，簡直就像棟小房子。
　　小孩問道:“你有沒有在馬車上住過。“
　　歷抗天道:“沒有。 “
　　小孩道:“所以你才不知道，住在馬車裡，可比住在房子裡有趣多了。“
　　歷抗天道:“有什麼趣?“
　　小孩道:“房子能不能到處跑?“
　　歷抗天道:“不能。“
　　小孩道:“可是馬車能到處炮，今天在河東，明天就到了河西，就好像到處都有我們的家！“
　　歷抗天道:“你們一直把這輛馬車當作家?“
　　小孩點點頭，還沒有開口，馬車裡已經有人在問。
　　“是不歷抗天來了?“
　　這當然就是夢天機的聲音！
　　寬大的車廂，用紫紅色的布幔隔成了兩重，布幔後想必就是主人的寢室。
　　外面有一張長榻，一張桌子，一張短兒，幾隻紫檀木椅。幾幅名家字畫，幾件精美的古玩，另外還有一張凳、一爐香一局棋。
　　每樣東西顯然都經過精心的設計，正好擺在最恰巧的地方。
　　每一寸地方都被利用得很好，就算最會挑剔的人，也找不出一點毛病。
　　斜臥在長榻上的，是個兩鬢已斑白的中年人，修飾整潔，衣著合體，英俊的臉上總是帶著溫和的笑容。
　　無論誰都應該看得出，他以前一定是個很受女孩子歡迎的男人。
　　如果不是因為他的背，他現在一定是同樣很受女孩子的歡迎。
　　只要是眼睛沒有毛病的人一眼就能夠看得出來，夢天機的背已經斷了，是用夾板支撐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