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度的悲傷，已使他再也說不出話來。

　　芳華又張開了眼睛，只見他不住地點著頭，嘴角便又泛起一絲笑容，微聲地說道:我還有一件事，想求你，你一定答應，我的……“她這兩句話說得極快，但說到一半，便停止了;竟已說不出話來了。她的嘴角，還帶著一份笑容，因為他的生命雖然短促，卻是光輝而燦爛的。

　　她生得雖然困苦，死得卻極安樂。

　　她不會虧負人生，人生卻有負於他……人生，人生之中，不是常常有些事是極為不公平的嗎?

　　小龍哀哀地痛哭了起來，將心中的悲哀，都和在眼淚之中如泉湧地哭了出來。

　　有誰能說眼淚是弱者所獨有的?

　　勇敢的人們雖不輕易流淚，但當他流淚的時候，卻遠比弱者還要流得多了！

　　他也不知哭了多久，肩頭突地彼人重重拍了一下。他心頭一跳，回頭望處，卻見一個白袍中年文士，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後，帶著一臉茫然的神色，凝視著他，一字一字地問道:“我是誰?你知道嗎?“

　　痛哭之後，小龍隻覺心中空空洞洞的，亦自茫然搖了搖頭，道:“你是誰，我怎麽會知道，不管你是誰，與我又有什麽關系。“

　　白袍中年文士呆了一呆，連連點著頭，長歎了一聲，緩緩說道:“與你本無關系，與你本無關系。“語聲微頓，又道:“那麽和誰有關系呢?“

　　小龍不禁為之一愕，又自搖了搖頭，道:和誰有關系，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哼——我當然不知道。“

　　那白袍文士又是一呆，突地雙手疾伸，一把將小龍從地上抓了起來，豎眉吼道: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麽誰知道?這裡上上下下，前前後後，都是死人，我不問你，難道去問那些死人嗎?“

　　小龍雙肩被他抓在手裡，但覺其痛徹骨，全力一掙，想掙脫他的手掌，但這中年文士的一雙手掌，竟像是生鐵所鑄，他竭盡全力，也掙不脫，心中不禁怒氣大作，厲聲叱道:“你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活著還有什麽意思，我看你——哼哼，還是死了算了。“

　　中年文士雙眉一軒，瞬又平複，垂下頭去，低聲自語“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呢?“突地手掌一松，將小龍放了下來，連聲道:“是極，是極，我還是死了算了。“轉身一望，見到一雙插在地下的鐵拐杖，身形一動掠了過去，將拐杖拔將起來，再一擰身，使又回到小龍身前，將拐杖雙手捧到小龍面前，道:“就請閣下用這枝拐杖，在我頭上一擊，把我打死算了。“

　　小龍隻覺眼前微花，中年文士已將拐杖送到自己面前，身形之快，有如鬼物，心中方自駭然，聽了他的話，卻又不禁楞住了，忖道:此人難道真的是個瘋子，天下怎會有人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就算他是個瘋子也不致於會瘋到這種地步呀！“

　　中年文士等了許久，卻貝小龍仍在垂首想著心事，雙眉一軒，道:“這技拐杖雖然不輕，但你方才那一掙，兩膀之間，罕少有著兩三千斤力氣，這拐杖一定拿得起，來來來。就請閣下快些動手吧！“他雙手一伸將拐杖送到小龍的身前。

　　小龍連連搖頭，說道:殺人之事，我不會做，閣下如果真的要死，還是你自己動手吧！“

　　中年文士目光一涼，突地大怒道:“你叫我死了算了，卻又不肯動手，難道要叫我自己殺死自己不成，哼，你這種言語反覆之人，不如讓我一杖打死算了。“

　　小龍心中一動，忖道:方才我是掙了一下，此人便已覺察出我兩膀的力氣，不會是個瘋子。“他轉念又付道:“他讓我動手殺他，必定是戲弄於我，試想他武功之高，不知高過我多少倍，怎會無緣無故地讓我打死。“一念至此，他便冷冷說道:“閣下若是真的要死，我便動手好了。“劈手奪過那枝黑鐵拐杖，高高舉起，方待擊下，目光斜處，卻見中中文士竟然真的合上眼睛，一副閉目等死的樣子。舉在空中的黑鐵拐杖，便再也落不下去。

　　在這一刻之中，小龍心中思如潮湧，突地想起了許多事。

　　他手中的黑鐵拐杖，仍高高舉在空間，心中卻在暗地尋思道:“我一生之中經歷了許許多多別人不能夠經受的磨難，親眼看著自己一個個的朋友親人離自己遠去，當年義父曾經告訴我，無論做什麽事情都要不忘初心，難道殺人就是我的初心嗎?“他目光緩緩凝注到那白袍書生的頭頂之上，只見他發際血漬宛然，顯然曾被重擊，而且擊得不輕，心念一動，心中又自忖道:莫非此人亦因此傷，而將自己是誰都忘得於乾淨淨。如此說來，他便非有心戲弄於我，而是真的想一死了之?“目光一轉，見這中年書生面目之上果然是一片茫然之色，像是已將生死之事，看做與自己毫無關系，因為生已無趣，死又何妨?

　　小龍暗歎一聲，又自忖道:“方才那黑衣老者，武功之高，已是令人難以置信，但他一見著這白袍書生，卻連頭也不敢回，就飛也似地逃了出去。可見這白袍書生必是武林中一個名聲極大的人物，他的一生，也必定充滿燦爛絢麗的事跡，想必全是經過他無比艱苦的奮鬥點能造成的。

　　人的腦海，若是變成一片空白，仍麽事也無法思想，什麽事也不能回憶，甚至連自己的姓名都不再記得，那該是件多麽痛苦的事。

　　若是有朝一日，我也變成如此，只怕我也會毫不猶疑，心甘情願地，讓別人一杖擊死一念至此，他突地對這白袍書生生起同情之心，手中高舉的黑鐵拐杖，便緩緩地落了下來，“當“地一聲，落到地上。

　　那白袍文士倏然睜開眼來，見到小龍的目光呆呆地望在自己的臉上，雙眉微皺，怒道:你看我作什麽，還不快些動手?“

　　小龍微歎一聲，道:“生命雖非人世間最最貴重之物， 但閣下又何苦將自己大好的生命，看得如此輕賤。“

　　白袍書生神色微微一動，歎道:“我活已覺無味，但求一死了之。”他雙眉突又一皺，竟又怒聲道:“你這人究竟是怎麽回事，方才叫我死了算了，此刻競又說出這種話來，難道我自己的生死之事，竟要由你為我作主嗎?“

　　小龍心中突地一動，暗暗忖道:“我方才所說的話，他此刻竟還記得，想必他神智雖亂，卻還未至不可救藥的地步，以他的武功，在江湖上必非無名之輩，認得他的人，必定也有很多。我若能知道他的些許往事，假以時日，也許憶恢復，亦未可知。“這念頭在他心中一閃而過，在這一瞬之間，他便已立下幫助此人之心。一個生具至性之人，往往會因人家的痛苦，生出同情之心，而忘卻自身的痛苦。

　　小龍此念既生，便道:“在下雖是凡庸之人，卻也能了解閣下的心境。閣下如能相信於我，一年之內，小可必定幫助閣下，憶起以往之事。“

　　白袍書生神色又為之一動，俯首凝思半晌，抬頭說道:“你這話可是真的?“

　　小龍胸脯一挺，朗聲道:“我與閣下素不相識，焉能有欺騙閣下之理。閣下若不相信，我也無法，只是要我動手殺死閣下，我卻是萬萬無法做出的。“右手一彈，將手中的黑鐵拐杖，遠遠拋出亭外，身形一轉，走到芳華的屍身之前，再也不望那白袍文士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