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之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沒影子的出現，就像一記重錘狠狠的敲擊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當人們還沒有從這件事情之中反應過來的時候，忽然聽到一聲淒厲的慘叫聲。

　一聲淒厲的慘叫是發自於金花娘的口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發出慘叫的金花娘。

　是他們的目光很快就被另一件事完全的吸引住了。

　唐玉的一張臉，現在已變得猙獰而扭曲，但身上既沒有血跡，也沒有傷痕，只有一雙手緊緊地握著，手背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

　再看金花娘已哭倒在地上，鐵花娘正跪在她身旁，輕撫著她的頭髮，嘴裡在喃喃地說著安慰的話，但自己的眼淚也已一連串流了下來。

　小龍玉的臉色蒼白，看來既悲傷，又驚訝，更憤怒，他的手也緊握成拳，指節都因用力而發白。

　夜千尋剛衝過來，就像是被釘子釘在地上，再也動彈不得。

　鮮花娘的這一聲慘叫不止驚動了小樓裡所有的人，而且驚動了外面大街上的那些江湖人，所有人全都仰起頭向這邊的小樓張望過來。

　如果不是心中存在著太多的忌憚，這個時候恐怕已經有大批的江湖人物瘋狂地湧入這棟小樓了。

　這時小龍已關上了窗，他的手在發抖，幾乎連窗閂都插不上，夜千尋忍不住湊了過去，悄悄道:“他怎麽會死的?”

　小龍隻搖了搖頭，並沒有回答，他托起了唐玉的屍身，輕輕放到床上，唐玉的身上連一塊皮都沒有擦破。

　他是怎麽會死的呢?

　小龍沉吟著，反而去問夜千尋道:“他是不是中了毒?中了什麽毒?”

　夜千尋也沒有回答，只是搖了搖頭

　小龍目光閃動，忽然要去扳開唐玉緊握著的手，但夜千尋立刻攔住了他，沉聲道:“讓我來。”

　唐玉的手握得那麽緊，夜千尋剛扳開他一根手指，就有鮮血流了出來，但這血赫然竟是烏黑色的。

　她又扳開兩根手指，就發現他手掌裡緊緊握著一朵鐵鑄的刺花，花上的刺已刺入他的掌心。

　夜千尋長長歎了口氣，道:“這是什麽暗器?好厲害，連我都未必吃得消。”

　小龍的臉色更沉重，一字字道:“這就是唐家的毒蒺藜，見血封喉，眨眼間便可致人死命。”

　夜千尋怔了怔:道:“唐家的暗器，難道他…他是自殺的?”

　小龍道:“三個月前他也許會自殺，但是現在……”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只是黯然地看著金花娘。

　現在唐玨的確已沒有自殺的必要。

　夜千尋忽然大聲道:“一定是他，一定是沒影子。”

　鳳三輕輕歎了一口氣說道:“從始到終沒影子，隻向我一個人出過手，並沒有向唐公子出過手。”

　在這棟小樓裡面本來最不應該死的人，就是唐玉，偏偏卻是唐玉死了。

　所有人都有理由相信是沒影子，像唐玉下了毒手。

　只有擁有沒影子這種神不知鬼不覺的輕功的人，才能在無聲無息之中殺死一個人。

　但是沒影子，為什麽要殺死唐玉呢?

　唐玉究竟是怎麽死的?

　天已經黑了，金花娘非但已漸漸冷靜了下來，而且甚至已看不出有什麽悲傷之態，只是拿出了很多銀子來，要店裡的人去訂墳地，買棺材，不問價錢，只要快。對每一個細節她都要親自督促，又親手為唐玨換上壽衣，別人無論怎麽樣勸她，她既不肯休息，也不要別人幫她的忙。

　金花娘這麽忙裡忙外的，自然引起了街上江湖人的注意，都紛紛猜測著這棟小樓裡究竟是死了什麽人。

　小龍他們都坐在窗口，看著她忙來忙去。

　夜千尋悠悠道:“讓她做些事也好，一個人若是很忙，就會將悲傷忘記的。”

　小龍黯然道:“她這悲傷只怕不容易忘記。”

　鐵花娘一直垂頭坐著，此刻忽然道:“你認為真是沒影子下的毒手?”

　夜千尋道:“除了他還有誰?”

　鐵花娘咬著嘴唇，道:“他顯然是早已經來了，為什麽在我們進門之前不下手?”

　小龍苦笑道:“也許他認為我們反正逃不出他的掌握之中，所以要多折磨我們一段時間。”

　鐵花娘黯然半晌，喃喃道:“他的確是這種人，也只有他這種人才做得出這種事。”

　她抬頭凝注著小龍，一字字道:“也許他還在暗中跟著我們，並沒有走。”

　小龍道:“嗯。”

　鐵花娘目光自小龍臉上移開，空洞地望著院子裡一株孤零零的白楊，那伶仃的樹葉在西風中看來是那麽可憐。

　她癡癡地出了會兒神，緩緩道:“我知道他隻殺死一個人是絕不會滿足的，他要一個個地殺，慢慢地殺，將我們全都殺光為止。”

　夜千尋的目光剛轉到那株白楊上，聽了這句話，她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似乎也和這株伶仃的孤樹一樣，感到了西風的肅殺，大地的蕭索。

　過了很久，小龍才笑了笑，道:“要將我們全都殺死，只怕並不容易。”

　等他們再想到金花娘的時候，她已不在院子裡。

　西風更急，沒影子那雙冷漠的眼睛，似乎已與西風融為一體，隨時隨地都在窺伺著他們。

　夜千尋拉緊了衣襟，悄悄道:“你姐姐到哪裡去了?你看她會不會……”

　她話還未說完，鐵花娘已奔了出去。

　夜千尋歎了口氣，黯然道:“唐玉一死，我真怕金花娘也會……”

　小龍似也不願聽她說出“自殺”那兩個字，截口道:“她看來很堅強，她們姐妹都不是那種軟弱無能的人。”

　夜千尋道:“她若很悲傷，我倒反而放心了，可是她卻忽然變得太冷靜了，一個女人的悲哀絕不會這麽快就過去的。”

　小龍很沉著，他忽然發現夜千尋在這兩天裡似乎已長大了很多，忽然變得很懂事了。

　夜千尋眼波流動，似乎已看出了他的心意，垂著頭道:“一個男孩子通常要很久才能變成大人，但女孩子卻不同，女孩子通常都比男孩子成長得快些，有時甚至在一夜間就長大了。”

　小龍還是沉默著，因為他不知該說什麽。

　他忽然想起有人曾經說過:“一個女孩子無論多大年紀，只要成了婚，一夜間就會變成大人。”

　他不知道夜千尋說的是不是這意思，也不敢問。

　他實在不敢討論這件事。

　幸好這時鐵花娘已回來了，金花娘居然也跟著走了進來，她已換了件衣服，不但是嶄新的，而且顏色竟也很鮮豔，上面還繡著盛開的牡丹。無論如何，這絕不是她現在應該穿的衣服，小龍心裡在奇怪她為何要換上它，眼睛也不覺盯在這件衣服上。

　金花娘眼睛雖仍是紅紅的，臉上居然也抹了一層薄薄的粉，她在俞佩玉對面坐了下來，竟忽然對小龍笑了笑，道:“你覺得我這件衣服好看麽?”

　誰也想不到她會在這種時候，說出這句話來。

　小龍也怔了怔，只有勉強笑道:“很好。”

　金花娘微笑，道:“我母親曾經告訴過我，一個人若是覺得很髒，很疲倦的時候，最好換上件新衣服，就會覺得舒服些的。”

　小龍歎了口氣，道:“你真的覺得舒服些了嗎?”

　金花娘卻似乎沒有聽到他這句話，只是輕輕撫摸著衣服上的牡丹，忽又向俞佩玉嫣然一笑，道:“這朵花是我自己繡上去的，這件衣服連小唐都沒有看到我穿過，你……你還是第一個看到我穿這件衣服的男人。”

　她輕柔地說著，夜千尋在旁邊簡直聽得怔住了，心想:“她為什麽要對俞佩玉說這些話，難道唐玉剛死還不到半天，她就想來勾引別的男人了麽?”

　夜千尋眼睛又瞪大了起來，她雖也知道這種可能並不大，但還是忍不住要這麽想，還是忍不住要生氣。

　只聽金花娘又道:“聽說這裡廚子最拿手的菜是麻辣子雞、東安鴨塊、大蒜鰱魚和回鍋肉，我已吩咐他們送來了，大家都累了一天，應該好好喝兩杯。”

　她未來的丈夫剛死，她居然就要喝兩杯了。

　夜千尋忍不住大聲道:“你吃得下嗎?”

　金花娘笑了笑，道:“人死不能複生，我們又何必太難受，死者已矣，活著的人，就應該分外保重才好，否則死者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的。”

　這些話本該是別人說來勸她的，現在她反而說來勸別人了，夜千尋也不禁聽得目瞪口呆。

　這時對面客棧的夥計果然已將酒菜全都送來，金花娘自己上菜，自己倒酒，然後高舉起酒杯，嫣然道:“來，我們大家先乾一杯。 ”

　小龍遲疑著，他似乎已發現了什麽，又似乎想說什麽，金花娘倒酒的時候，他一直在注意著金花娘的手。

　夜千尋卻在一直注意著小龍的眼睛，她以為小龍也許不會喝這杯酒，但小龍卻已舉杯一飲而盡。

　他嘴邊的話，也隨著這杯酒一舉咽了下去。

　金花娘道:“夜姑娘你……”

　夜千尋大聲道:“你有心情喝酒，我卻沒有這心情。”

　金花娘笑了笑，道:“無論如何，這杯酒我總是要喝的，夜姑娘你……”

　夜千尋冷冷道:“無論如何，這杯酒我都不喝。”

　金花娘還是很溫柔地笑著，凝注著手裡的酒杯，琥珀色的酒，在陽光下看來濃得就像是血。

　她溫柔的笑容中漸漸露出了一絲辛酸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