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育鼇輕撫額頭，實是難以下定決心。好不容易有了現在的資本，萬一失敗便是前功盡棄，猶豫遲疑倒也正常。

　　郝搖旗眨巴眨巴眼睛，說道:“某這便回城找靖國公商議，若他同意，便率全軍趕來。”

　　洪育鼇苦笑了一聲，說道:“如此也好。本部院對軍事並不在行，兩位國公和李將軍若意見一致，那便與清軍決戰吧！本部院也隨益國公回城，若要開戰，便帶著人留在城中保護家眷民伕。”

　　這話有些自嘲，但卻是實話。洪育鼇雖然是永歷任命的督師，但十三家只是名義上的尊重，他在軍事指揮上，既沒有什麽經驗，也並不能發號施令。

　　而現在，郝搖旗、袁宗第，再加上李嶽，才是左右軍事行動的三人組。

　　洪育鼇在此難以決策的關頭，退一步，也是為了防止紛爭，在戰前便不能齊心協力，這仗也不用打了。

　　郝搖旗和洪育鼇走後，李嶽便率領已經趕來的本鎮人馬，背倚營寨，結營布陣。

　　時間緊迫，敵人的斥候已經出現，前鋒部隊應是不遠。而等不到斥候回報，估計會讓清軍的先頭部隊降低行進速度，這又為明軍爭取了時間。

　　舉著望遠鏡，李嶽仔細觀察著遠處的地形地勢、樹林山丘。

　　面前是一片開闊地，距離官道則有將近三裡地的距離，李嶽給清軍留下了足夠排兵布陣的空間。

　　而他想要選擇的狙擊陣地，初選是在敵人側後方，官道旁的樹林之中。

　　居高臨下，射界寬闊，最好的陣位便是在樹上了;行動不便，移動和撤退困難，在樹上也可能是最糟的選擇。

　　盡管後世的任何狙擊教材，都極力反對狙擊手在樹上躲藏。

　　但李嶽面對的是基本上處於冷兵器時代的敵人，在五六百米的距離，他不可能遭到攻擊。甚至敵人也不會想到，或偵測到這麽遠的距離上的冰冷殺機。

　　當然，缺點就是缺點。

　　行動不便意味著不能迅速變換陣位和射擊角度，隔著清軍戰陣，對前面的清軍將領的狙擊也很可能會產生死角。

　　如果是正面狙殺呢?李嶽收回望遠鏡，轉換了思路，並若有所思地回頭看了一眼背後的營寨。

　　當郝搖旗、袁宗第率領兩鎮兵馬趕到河北岸時，看到的不僅是背營列陣的官兵，還有營寨上正在忙碌的士兵，以及指手劃腳的李嶽。

　　郝搖旗和袁宗第當然看不出來，李嶽正在指揮建造的是一個居高臨下、視野寬闊的射擊平台。

　　沒錯，李嶽已經決定更換武器，在正面狙殺清軍戰陣中的高級軍官。

　　這樣做基本上彌補了在敵人側後狙擊的缺陷，清軍將領要指揮，就必須能觀察到戰場，也就將暴露在李嶽的槍下。

　　依托著寨牆的射擊平台搭建得很快，李嶽又讓人給平台搭上頂棚，並在平台上設置射擊的沙袋，這才下來與郝搖旗、袁宗第見面商議。

　　“背水結陣，決一死戰！”郝搖旗覺得猜透了李嶽的想法，並沒有遲疑害怕，反倒頗為讚賞。

　　郝搖旗年輕時投身義軍，乃是軍中旗手，因作戰勇猛，得“郝搖旗”之綽號。

　　但他為人粗魯，又好酒貪杯，屢屢誤事，李自成並不敢委以重任。

　　直到李自成戰死九宮山，郝搖旗這才崛起，和李過、高一功撐起反清複明大旗，奮戰在第一線。

　　從全州大捷，到轉戰荊襄，再有兩攻重慶，反擊楚軍，郝搖旗身經百戰，也可算是那個時代的一個猛人。

　　而自被李嶽帶人從巫山解救出來後，郝搖旗似乎就更不怕死，更為悍勇。

　　這就象某些劫後余生的人，會產生一種新的能量，生出更加大膽的冒險精神，甚至是對生命的一種新的認識。

　　說白了，就是一種豁出去、什麽也不在乎的思想。反正命是揀來的，可勁兒的折騰，可勁兒的作便是。

　　李嶽對此只是笑了笑，並沒有多做解釋。有點這樣的想法，但卻不是全部。

　　要想徹底擊敗敵人，你隔著條河怎麽能做到?

　　就算是清軍退縮扎營，陷入暫時的對峙。沒有河流阻隔，搞些偷襲之類的行動，也要方便得多。

　　袁宗第雖然同意與清軍速戰速決，但對李嶽的計劃還是報有疑慮，他的設想是堵住官道，讓敵人難以展開，再猛推過去……

　　李嶽沉吟了一下，說道:“這樣作戰，恐怕傷亡不小。靖國公還記得我軍是如何渡河擊敗施州衛清軍的，再采用類似的辦法，您認為勝算是否更大?”

　　袁宗第知道李嶽還是要“擒賊先擒王”，便開口問道:“李將軍對此有多大把握?”

　　李嶽垂下眼瞼，但很快就抬頭望著袁宗第，自信而堅定地說道:“至少有七八成把握。”

　　袁宗第笑了笑，摸著臉上的胡茬說道:“既如此，那便按李將軍的計劃行事。”

　　七八成把握，差不多就是七八成勝算。在兩方兵力相近的情況下，這已經基本算是勝券在握。

　　郝搖旗在旁用力拍了拍袁宗第的肩膀，笑道:“相信李將軍沒錯的。不盡快擊敗這支清軍，咱們可是要進退兩難。”

　　袁宗第點了點頭，對李嶽問道:“那李將軍準備如何行動，需要我等如何配合?”

　　李嶽略顯尷尬地撓了撓頭，說道:“末將對兩軍對戰的排兵布陣還不甚了解，還請兩位國公教我。至於末將如何擊殺敵之首領，我是這樣計劃的……”

　　聽完李嶽的講述，袁宗第和郝搖旗互視一眼，還是由袁宗第先開口說道:“若是這樣的話，我軍可先加固營寨，並把營寨外的人馬撤回來……”

　　李嶽的想法是邀戰，在兩軍對圓的戰場上，由他狙殺清軍主要將領，造成清軍混亂，軍心不穩，然後再伺機發起猛攻。

　　但他的布置卻有些不對頭，敵軍未至，你在營外列陣有啥用?

　　看似提供警戒，以防敵人突然出現。但按照那時候的行軍作戰習慣，敵人遠道而來，沒有什麽休息、偵察，是不太可能馬上就發起進攻的。

　　所以，袁宗第和郝搖旗都主張把部隊撤進營寨，並加固防禦設施，靜等敵人抵達戰場。

　　如果清軍來了就進攻，那就倚靠營寨，大量殺傷敵人，挫敵銳氣。要是清軍也安營扎寨，那再出營列陣，發出邀戰。

　　再說，天色已近黃昏，敵人不太可能夜晚行動。明天，才將是決戰的開始。

　　李嶽虛心接受，為自己想當然的布置感到赧然的同時，也學到了很多東西。

　　郝搖旗和袁宗第卻不以為意，反倒開解李嶽。

　　郝搖旗更是說自己剛經歷戰陣時，只知道舉著旗蒙頭往前衝，什麽行軍布陣，根本就不懂。

　　袁宗第也說起自己成長的經歷，糗事也不避諱。

　　都是從草根成長起來的，在無數次的戰鬥中成熟起來，二人的寬心講述，讓李嶽受益匪淺，也沒有了原來布置失誤的尷尬。

　　……………

　　斥候的突然失聯，使清軍放緩了前進的速度。前鋒主將馬大雲重新派出斥候偵察刺探，行進時依然謹慎小心。

　　等到斥候接連回報，已發現清河北岸敵人的營寨，是否迫近偵察時，馬大雲命令停止前進，當道扎營，並派人向中軍的總兵程廷俊報告。

　　此時，已是日近黃昏，馬大雲做出這般布置，也是理所當然。

　　夜幕降臨，清軍的前、中、後軍，相隔兩裡左右，在官道上陸續扎下營寨。各部軍官趕至程廷俊的營帳，進行軍議。

　　地圖上已經標出了敵我雙方大概的位置，總兵程廷俊目視地圖，面無表情，顯得甚是威嚴。

　　“大人。”幕僚先開口，算是開始了軍議，“敵軍背水結營，似乎欲決死一戰。”

　　程廷俊緩緩抬起頭，掃視著眾將，沉聲道:“諸位如何看待，盡可暢所欲言。”

　　馬大雲拱了拱手，說道:“敵人未當道扎營阻擋，又背水結營，末將以為其確有與我軍對陣決戰之意。”

　　程廷俊微微頜首，卻不置可否，目光又看向其他將領。

　　參將鄧詢拱手道:“末將以為，敵軍雖背水結營，卻未必沒有退路。決戰之態，亦有可能是假象。”

　　假象?程廷俊微微皺了下眉頭，心想:那敵人是希望我軍進攻呢，還是想嚇阻拖延時間?

　　幕僚眨巴眨巴眼睛，出言提醒道:“大人，敵軍攻破施州衛，那些歸降兵的家眷可是盡落其手中。”

　　程廷俊目光一閃，若有所思地說道:“降兵家眷怕是有一兩萬吧?”

　　“隻少不多。”幕僚回答得很簡短。

　　程廷俊輕撫額頭，陷入了沉思。

　　之前他便作出過判斷，認為敵人實力有限，不是靠偷襲，便是靠降兵反水，才接連擊敗軍心未附的數支友軍。

　　現在，敵人在數量上或有增長，但也多了上萬的家眷，這無疑是個比較沉重的包袱。

　　從時間上看，敵人還滯留施州衛，並未在取勝後馬上流竄。可能是因為家眷拖累，也可能是想把施州衛作為根據地。

　　程廷俊突然抿了下嘴角，他覺得自己想得太多了。謹慎小心沒有錯，但別忘了自己的任務。

　　總督大人派自己率兵追剿，是覺得自己能夠戰勝賊寇。自己卻好象過於重視敵人，喪失了戰而勝之的信心。

　　而從總督大人的角度出發，自己率軍擊敗賊寇也不算是競全功。朱盛蒗、洪育鼇、郝搖旗、袁宗第這四個賊首，哪怕跑掉一個，都是自己無能。

　　況且，敵人在兵力上，或許與己軍不相上下，甚至稍有超出。但招降納叛、七拚八湊，軍心能有多穩固，戰力又能有多強大?

　　即便是要謹慎，等到後面的三千援軍趕到，也絕對會有取勝的把握了吧?

　　若遷延不前，或再向總督大人請求援兵，豈不是表明自己膽小畏戰，令總督大人大失所望，令其他眾將鄙視不屑?也令賊首更有逃脫的機會?

　　想到這裡，程廷俊開口問道:“大昌、大寧、夔州所派人馬，距我軍還有多遠路程?”

　　幕僚趕忙躬身答道:“如果連夜行進，夜半或可到達。”

　　“那便派人傳吾將令，令他們急速行進，盡快與我軍會合。”

　　程廷俊挺直了腰板，又轉向馬大雲，說道:“派人抵近偵察，若敵軍沒有異動，天亮便把營寨前推至官道盡頭，與敵寨相望。”

　　“末將遵令！”馬大雲起立領命。

　　程廷俊繼續發號施令，作出了明天與敵會戰的指示。

　　幕僚對程廷俊突然的變化有些驚訝，但轉而一想，也明白了程廷俊的心思。 雖然想勸程廷俊不要過於急切，可也知道程廷俊的難處，終是閉上了嘴巴。

　　……………

　　月亮升上來了，夜色變得蒼白而發黑。布滿星星的夜空，幽遠而深沉。

　　李嶽獨自站在射擊平台裡，瞭望著北方，那是敵人將會出現的方向。在披著的大氅下，他的手裡時重時輕，為明日的大戰儲備著時間。

　　作為一個特種兵，一個戰士，他對於指揮作戰，特別是這個時代的軍隊，並不熟悉。

　　白天，袁宗第和郝搖旗糾正了他的不當布置，讓他學會了不少東西，思維也更加的細致周密。

　　所以，對於明天的決戰，他有了新的判斷。清軍不太可能退縮避戰，也不太可能選擇與己軍對峙。

　　得出這個結論，在於李嶽找到了一種新的思維方法，那就是換位思考。

　　換做自己是清軍主將，奉命前來追剿敵人，抓捕逃脫的敵人首領，會遷延時間嗎?

　　顯然是不會的。夜長夢多這句話，恐怕沒人不知道。

　　所以，清軍主將恐怕比自己還著急地要一戰定勝負。擊敗敵人，追亡逐北，不使敵首漏網，這才是清軍主將要達到的終極目標。

　　與圍攻茅麓山不同，前來追剿的清軍並沒有那麽多的時間。對於清軍主將來說，久攻不下，都是自己的無能。

　　這樣想來的話，洪育鼇、郝搖旗等人沒有強硬反對，並不是自己理由多麽的正確，而是選擇了屈從。

　　因為自己不可思議的殺敵本領，還有，自己是“三太子”的使者，李嶽不由得苦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