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祖以開道功德所化的詛咒陰翳,在地藏的命數裡落下,它代表著天道的憎厭,已經由沾身的塵埃,漸漸腐蝕為命運的胎痕。
地藏哪怕正在與薑述對峙,以其對天道的掌控,也本可輕輕一抬手,就將其拂去。但澹臺文殊對天道的爭奪,鯤鵬天態的翻攪,再加上正在躍升超脫的緣空師太,令祂抬不得這隻手!
從天機混亂、天眷隔絕再到天道厭棄……天道的波瀾,竟然起伏在人海中。
自遠古人皇在絕境中說出那四個字,「人定勝天」。此後一代代人傑,彷彿故事一再的重演,竟將這四個字,變為真理一般的存在。
地藏看著天妃,有一種莫名的憂愁:「你甚至都不說個『借』字。」
天妃身周竹林肆意生長,在天海之上蕩漾為竹海,沐浴在紫微星光下,一片紫意。洗月庵多年來的積累正支持著她,她一旦成道,佛門第三座聖地不求自成,甚至可以躍升第一!
在當今這個時代,懸空寺和須彌山背後,可是都沒有超脫者了。
天海紫竹林!鯤鵬遊其中。
他感受著這片竹林所體現的天道奧秘,也享受著紫微星光的沐浴,迅速修補耗損。
竹海之上,緣空師太雙掌合十,盡顯寶相:「我佛慈悲,救度眾生,豈求回報?我不是借,是要。」
最應禮佛的尼姑,對佛最不敬!張口就討壽一千年。
因為她也在成佛的路上,真正等而視之,不奉其尊。
「你修的不是眼前佛,修的也不是自身禪,你的道在哪裡?又憑藉什麼——向我商要?」
在姬鳳洲的海角劍下,地藏已不能一眼看清因果,盡知根底,只能考驗自己的見識。祂亦在觀察天妃的超脫路。大千世界三千佛,祂發現眼前這一尊的路,似是而非。
接著祂就看到眼前這一尊遽而倒轉——不是天妃倒轉,是祂這尊供在戟鋒上的天道金身被掀翻!
此時的薑述,長發只是簡單的用一根烏簪挽住,身上的紫衣常服都被撐開,身後一輪紫日升天海。他改單手為雙手,在澹臺文殊靴裂梵山,天妃以竹節山撐天道、用紫竹林奪天眷的關鍵時刻,將地藏的天道金身掀轉過來,死死地按在瞭望海台上!
沛然勇力,當世霸君。
咚!
地藏砸落望海台,竟發出一聲悠長的撞鐘般的響。這聲音擴張開來,以望海台為中心,方圓數萬裏海域,驟平於一瞬!
澹臺文殊的文山也瞬移而來,重重砸在這尊天道金身的腰眼,以此為鎮。
又是一撞鐘般的響!
鐘聲範圍外仍是駭浪不歇,鐘聲範圍內天海平滑如鏡。
薑望的鯤鵬天態,也一瞬間貼住了,只有一層金輝隨身蕩漾。他現在不必最大範圍地攪動天海波瀾,而是要在天海之中,讓自己有最強的針對地藏的殺力體現。
他在這個時候仗劍折身,足踏水鏡林中走,身姿瀟灑,眸光靜沉。好似竹中青雀披金衣,蓄勢待發,又以仙印點眉心,就此看向天妃——
卻見那僧衣雲紗、寶相端嚴的大菩薩,遽而一步已欺近,隨著紫竹林海的蔓延,踏上瞭望海台!
方天鬼神戟正抵著地藏天道金身的背脊,將其押住。這尊洗月庵的大菩薩,卻是探出手來,一把按住了地藏天道金身的後脖頸——
她按得是如此之認真,那無限美好、撕開了天道畫卷的手,亦有青筋鼓現,很見幾分氣力!天道之爭在其中。
地藏的聲音悶道:「縛佛何緊!」
天妃的姿態是這麼的粗放,聲音卻靜婉端儀:「先夫在時常有言,人生在世一定要抓緊。機會和時間都稍縱即逝,你不抓緊,就兩手空空。」
她就這麼按著地藏,慢慢地道:「這一千年,你肯,就是商要。不肯,就是強討。」
「至於我憑藉什麼——」
她的另一隻手揚起來,紗如雲飛,僧袖褪下,是一截玉藕般的小臂,而五指一張,握住一柄天極之刀!
此刀刀鋒隻一彎,刀脊有兩尖,彷彿三輪彎月相併,而刀柄流動變幻如截取了一段星河……
日月星三輪斬妄刀!
一襲白衣落天海,身後有一輪巨大的明月,身周星辰環繞,腳下踩著熊熊燃燒、焰火光明的太陽戰車!
其人其質,仿如天人。
其身其影,翩似驚鴻。
他如一片神鳥飄飛的白羽,又真真切切行走在人間。
神王臨世的過程裡,濁世的公子正登天。
明明輕飄飄如葉,氣勢卻在暴漲,在飛落的那一刻恰恰抵達極限,似與天齊,證成絕巔!
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波折,就只是輕描淡寫水到渠成的一步。
彷彿今日又喝了酒,醉上天海樓。
那雙如屠龍大子的黑眸,確有幾分微醺。
「今齊國之大事,不可不用我冠軍!」
便是一揮手。
他的斬妄刀,投為水中月。
又被天妃撈起來。
點點星光彷彿天河水。
今日的緣空師太有些悵懷:「昔我十六,摘【借道】為神通,逢無咎於天雄城。他說『世上必有雄城雄於天雄者,為吾宮室』。我說此路難成,他說雖遠能至。後來果有臨淄。」
所謂【借道】之神通,能借他人之道途也。
到了天妃這樣的境界,自不再倚神通,而是把握世界本質,直指此道根本。
天地廣闊,大道無窮,借而行之,乃至絕巔之上。
尹觀的咒翳被她借來奪天,重玄遵的斬妄被她借來割緣。
她握著前大齊冠軍侯的道途斬妄刀:「多少年來我一直記得這句話——雖遠能至。」
尼姑提刀!
日月星三光,天之極也。
她說:「道在其中!」
所以千山萬山,終能登頂。所以斷緣千年,能近彼岸。
就此一刀斬佛頭!
時間在這一刻無限地拉長,但時間的長旅被文山碾碎。
空間在這一刻無限地延展,但空間的遙途被戟鋒撕破。
所以斬妄的刀鋒仍然斬上了佛顱。
刀鋒本身不能企及超脫,但握刀的人近在咫尺。
就如方天鬼神戟本身連靠近地藏的資格都沒有,可是提著方天鬼神戟的大齊天子,是實打實的超脫戰力,能夠把戟鋒扎進地藏的眼睛。
鐺!
這樣一聲響徹天海的交擊聲後,天海金身的金光竟然斂去,地藏身上竟然血氣洶湧。尊貴如佛陀地藏,其天道金身,竟被一刀斬褪了天道,斬成了血肉之軀殼!
地藏的身軀明顯動搖。
永恆已經剖開,而後可以……割壽!
以斬妄割破地藏天道金身的緣空師太,明顯地比前一刻更強大,解放了更多自我,也更加地靠近永恆。而她的五指一放又一握,天理之常在其中。
她將日月星三輪斬妄刀放回了重玄遵身邊,暫舍天之極,手中卻握上了一柄人間之刀。
此刀弧度極高,把柄微曲,帶著極致的冷酷與惡戾,有著見之裂魂的殘忍——
大齊定遠侯的割壽刀!
此時的定遠侯重玄褚良,還在大齊天子的得鹿宮裡坐著,事發之前並不知自己要借刀,以為只是皇帝單純的敲打、慰問,在天子出征幽冥之後,他震驚之餘,也只能在得鹿宮中靜等,而後便等來了命令……
當然該出刀的時候,他亦沒有半分猶疑。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況乎只是提供道途!
若是隨征天海,以他現在的修為,不帶上秋殺軍,起不到半點作用。但他的道途卻能夠作為銳器,被能夠真正撼動超脫的強者所用。
名為【割壽】的道途,就這樣傾注於割壽名刀,飛落天海,被天妃握在掌心。
這位齊國歷史上浮光掠影的傳奇女子,按著金光斂去後肥頭大耳的地藏,提著誇張凶厲的刀……
這畫面不免叫人遐想。
望海台原來是一隻砧板!
天妃像個殺豬漢。
重玄勝嘴裡常常念叨的宰年豬,難道竟是這一隻?
齊天子夷滅枯榮院之後,等了這麼多年,終於等到膘肥體壯嗎?
薑望在竹林中靜眺。他尤其注意到,此時的天道力量,分明地抗拒地藏,支持澹臺文殊,而急不可耐地擁抱天妃!
當然天道力量也一直在擁抱他這尊超脫之下堪為第一的天人,但洶湧不歇的至情極欲魔意,幫他將天道暫拒於門外。
自世尊之後,就再也沒有新的曳落族人出現。
曳落族的滅絕,完全可以描述為史實。
澹臺文殊是比世尊更年長的曳落族天人,只是達者為師,才為世尊隨侍。
在後曳落族時代,所有的天人,都是後天成就。
幾可等同於天道的皈依者。非天資絕頂,不得其門而入。
薑望如此,天妃也如此。
而他被天道窮追不捨,解放天態非得以至情極欲魔意為繩來系身。天妃距離超脫境界都只有一步之遙,其所承受的天道吸引力,遠比他更強大,天妃又是如何抵禦的呢?
在過往的時光裡,天妃是如何抗拒天道,保持自我?
躲在齊武帝手繪的那張天道畫卷裡,隔絕塵緣千年,當是其一。還有呢?
此刻她已經從那天道畫卷裡走出來,不可避免地叫天道歡喜!天道本能歡迎這般強者的皈依……渴求一尊天人之超脫!
薑望目不轉睛,想著他要如何在不干擾天妃戰鬥的情況下,幫天妃對天道稍作抵抗。
超脫層次的爭殺,不可能以他薑望為後手,把他薑望當做關鍵。
此時他當然已經明白,景天子搏金身而斷因果,齊天子踏地獄而絕天眷。
兩位霸國天子分工明確,原是早有預演。
只不過他緊追凈禮而來,也想到了當絕地藏天眷,恰好自己又有撬動的可能。於是咆哮天海,橫插了一杠,提前引發天海戰爭。
不僅給了地藏一個意外,也給了景齊兩尊天子一個意外!
但想來結果是好的,讓天妃這一步更加的突然,也多少牽扯了一點地藏的精力。
此時他雖明白天妃當有準備,還是窮極思慮,想要盡一份力——若能幫天妃解放更多力量,割壽地藏也就有更大的成功可能。
無窮無盡的天道力量,自發向天妃匯湧。天妃的氣息愈是磅礴,天道力量靠近得就愈發洶湧,幾乎顯出一種迫急來。
薑望剛剛抬手舉天,卻見天妃的心口處,倏然飛出一座明艷的紅色小鼎!
這座小鼎滴溜溜旋轉著,灑落無窮鮮艷的光輝,更有一枚枚道字印文飛出,在紅輝中浮沉不定,字曰「紅塵白髮非我意,只是相思懶回頭」……
卻是情詩一篇篇。
或濃烈,或婉約,或綿綿。
數不盡的紅塵之波濤,一浪浪地將天道力量推開。
人心之熾盛,雖天海不熄。
紅塵天地鼎!
昔日薑望曾在薑無邪身上見過同樣的紅鼎,當然那座紅鼎跟這一座比起來,無異螢火之於日月。
眼前這一座,很顯然是齊武帝薑無咎的遺贈。
天妃正是以紅塵天地鼎為心,守住了自我。又深居在天道畫中,以此躲避天道的追索。
也就是吳齋雪生得更早一些。
不然他跟河關散人寫信說的那句「古來天人不人,齋雪應在古今外」,就應該好好改改。
古來天人能「人」者,吳齋雪,天妃,薑望也!
或許是時代的進步,或許是吳齋雪已經打破了不可能,天人的裂隙不可避免被挖掘、被拓開。
總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方法。
在這紅塵之潮推天海的時刻,天妃手持割壽之刀:「當年西去洗月庵,先夫贈我紅塵鼎,又以星佔察天道,為我繪就天人卷。我以天人身、紅塵心,入主洗月庵,經營千年,乃成大教。」
洗月庵繼過去佛統,當然歷史悠久,但算算時間,在當年天妃入主之時,此家傳承已搖搖欲墜。本就隱世而修,聲名不顯,又遭大劫,幾乎被世人遺忘……
佛門聖地從來沒有它,一直都是懸空寺和須彌山。
的確是天妃的經營,光大佛統,令洗月庵直追當年枯榮院。
「我既光大過去。過去奉我以尊。」
「一生修業至此,獨有一處不圓滿,遺於過去。」
喀喀喀——
澹臺文殊腳下的金山,已經布滿蛛網般的裂隙。祂即將摧毀這座梵山。
薑述身上紫袍鼓盪,他握緊了戟身,不惜國勢,死死壓住掙扎的地藏。
天妃提著割壽刀,用刀尖抵著地藏的皮膚,注視著地藏這尊天海身,仔細尋找永恆壽身的規則線索,眸光專註,有別樣的虔誠!
她知道她或許只有一刀的機會,故對此刀格外珍惜,近乎於禮敬:「今割佛陀千壽,修滿過去,於過去之時光,令先夫永證,而後永恆至今。」
「我在超脫門外多年徘徊,今日修成過去,也當永證。」
「佛陀慈悲,當不至使有情之人永隔,叫我懷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