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龍佛謀世尊,第一件事情是殺普賢,既是因為普賢在凈土的重要性,也是為了日月斬衰!
欲殺天人,先絕天道。為一世尊的喪禮,必死一超脫而起。
後來世尊果然死在那四十九天裡。
今日何似於當日?
地藏參與殺死了公孫息,以此導致的日月斬衰徹底混淆了天機,雖不至於抹掉天道對地藏的眷顧,卻也直接干擾了地藏對天意的利用。
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因果?
在這個基礎上,中央天子創造了機會,齊國阮泅以望海台加持,薑望方能以完全解放的天人態,以其對天道深海超脫之下第一人的影響力,掀起動搖整個天道深海的狂瀾!
解放十三天態的薑望,未必是最強的戰鬥狀態,甚至因為魔意完全釋出,天態完全解放,他需要用更大的代價維繫真我。
但這種狀態下的他,無疑對天道深海有最大的影響。
薑望立於望海台,彷彿被時空分割,身在冥府,也在天海。
無垠天海之中,波濤如怒,水峰群起。
他只是張發垂衣而獨立,於他身外籠罩的金色的天態,卻形成鯤鵬之狀,磅礴天態!
便以此態搖頭擺尾,翻江倒海,叫天道深海自顧不暇,讓天道無法天眷,打破地藏的「萬事發生皆利我!」
當然不可能真正毀滅天道深海。
但這一步毫無疑問可以成為毀滅地藏的關鍵。
凰唯真和七恨自然都看得明白。
公孫息導致天機不見,姬鳳洲令祂因果不窺,薑望使之天道不眷——
此時的地藏雖然還是橫壓諸方的姿態,但已經顯露危險了!
地藏自己當然也明白。
但祂只是輕聲一嘆:「嘆眾生,不肯回頭!」
眾生皆惘,不免有執。祂不怨不怪。
無論薑述、姬鳳洲,又或薑望。畢竟身在苦海。
嘲風天碑隔住祂的視線,而祂的鼻息吹出天風一道,與天碑糾纏,暫將眼簾掀開。祂終於探出祂的佛掌,五指一攏即是山——
冥府之中,祂一掌按薑望。
天海之中,竟然有山!分明是無數沉積海底的石頭,在地藏的無上偉力之下,聚成了五指山。
以此鎮海,以此封人。
五指之山壓鯤鵬!
轟隆隆隆!
緊接著又喀喀喀!
這磅礴山影出現在天海的瞬間,竟然就開出裂隙!
絕望的氣氛剛剛凝固,就已經崩潰了!
汩汩汩汩~
無邊天海的正中心,竟然響起鼓泡的聲音。
其中一顆水泡忽然上浮,其間站起一個搖搖晃晃的,汙濁的水人!
孽海之水上天海,無罪天人履人間!
祂張開五指,用這紋理清晰、血肉分明的手掌,撐著那高處壓落的五指梵山,以掌托掌,使之生隙。
腦袋卻左右地轉,忽而流下渾濁的眼淚:「這是我的家呀!」
天道深海的最深處,本來有數不清的黑影上浮,向薑望所擬的鯤鵬天態衝來,那是無盡歲月之中,緘沉在天海裡的石頭。不同時代的強大天人!以維繫天海秩序的本能而來。
但在這尊汙濁水人出現的瞬間,這些黑影又都下沉。
無罪天人抹著淚:「我亦近鄉情怯!」
祂忽又歡笑起來:「好小子!我們又見面!」
這話卻是對那鯤鵬天態下的薑望說。
祂鼓泡似的、咕咕地笑:「你的一秋果然燦爛!」
又驚喜地道:「嘿!我未回頭,竟也看到彼岸!」
薑望……心中一團亂糟。
他穿入戰場的第一時間,就以拚命的架勢,解放天態撼天海,是想著能憑藉自己這方面的特殊,為有能力真正擊殺地藏的存在創造機會。比如姬鳳洲,比如另外一些有可能趕來參戰的超脫戰力——至少讓那位提著方天鬼神戟、看起來很有戰鬥力的大齊天子,先踏破地獄吧?
前武安侯,還未親見天子武功!
但機會是創造了。
怎蹦出來一個無罪天人?
這廝難道比地藏好麽?
真可謂前狼後虎。
他聽過無罪天人的故事!
當時去孽海索要魔功,是前路未卜,生死難料,所以說了些年輕的話。
無罪天人倒是記得很清楚!
「前輩,又見面了!」巨大的鯤鵬天態並不能帶給薑望安全感,他審慎地道:「想不到您還一直在關注我。」
此身雖天道無情,但不妨礙薑某有禮!
無罪天人像個孩童般,情緒非常直接:「唉,你都不知我們兩個在孽海有多無聊,每天自己跟自己打架!看看你最近又幹了什麼,是我們必不可少的節目!」
「你們兩個?」薑望疑道:「孽海不是有三——三位前輩嗎?」
無罪天人甩了甩腦袋:「那個動不動就發瘋,我可受不了。早不跟祂玩耍!」
能讓無罪天人都受不了,真不知那位混元邪仙得瘋成什麼樣……
「那個……」薑望指了指祂撐著的五指梵山,裂而不潰,威勢猶重,很照顧對方感受的輕聲地問道:「需要幫忙嗎?」
「當然!」無罪天人毫不客氣:「來吧!你就使勁地撲騰!讓風浪來得更狂野!!」
「不對!」祂又猛地驚起:「明明是我在幫你!快說謝謝!」
「謝謝!!」
「哈哈哈哈!!」
那汙濁水人一霎拔高,有洪峰之巨,上抵五指梵山,相持於高處。
喀喀喀的裂響,不止在五指梵山,也在汙濁水人的體內,甚至也在這無垠廣闊的天道海洋。
薑望則鼓鯤鵬天態,自由撲騰,一霎為大魚,一霎為鵬鳥,掀動天海。
波濤更烈,風雨更驟。
天道深海的晦沉,叫那些不擅天機的人也能感受!
如果說薑望的鯤鵬天態,掀起了席捲諸天的恐怖風暴。
此刻兩尊超脫者關於天海權柄的交鋒,才真箇有了毀滅天海的姿態!
「澹臺文殊來了!」
臨時捏就的飲茶吃瓜小世界,像是一個輕盈水泡,緊貼著現世和冥府,卻獨成一種秩序。
七恨端著熱茶,嘖嘖感慨:「景二怎麼看的門?這——這簡直毫無責任心嘛!」
地藏從世尊的屍體上爬起來,要繼承世尊的一切,必然不會放過菩提惡祖和無罪天人。可以說,祂們之間必有一戰。
但菩提惡祖和無罪天人都藏在孽海深處,為紅塵之門所鎮,又有新生的蓮華大世界壓製,祂們出不來,地藏一時也進不去。
這時候輪值紅塵之門的重要性,就得以體現。
姬鳳洲隻身扛著景國往前走,獨對千古風雨,這是一條驗證六合天子的路!再怎麼時運不濟,也都是他必須要面對的荊棘。
欲證六合天子,豈懼風雪連天。身當無上大位,自然沒有借口可找。
姬鳳洲新傷舊創在身,仍然提劍而戰,半步不退,就是決心體現。
作為景朝太宗,以「文」字蓋棺論定了治績的姬符仁,斷斷不能出手,毀了姬鳳洲六合天子的可能。
但在紅塵之門恍個神,放無罪天人來天海遛個彎……卻是順手的事情。
無罪天人出現的時機也是恰到好處,顯然景二已經觀察了很久。
菩提惡祖吞食了世尊的惡念,也有在天海裡落子的能力。無罪天人本身亦是曳落天族的出身,自然回天海如歸家。這兩位都有跟地藏鬥爭的理由,更有干涉天海的力量,也就有了和景二交易的條件。
無罪天人出閘,是為自己解決後患,倒也不愁祂不賣力。
凰唯真慢條斯理地剝著花生,有一種正在雕玉般的細緻,漫不經心地道:「天道深海攪成了一鍋,我看地藏不太妙——你不打算幫手?」
七恨悠然道:「天意鬥爭不是莽夫打架,不是你多一個幫手,我多一個幫手,就能兩邊抵消,繁局化簡。超出極限的天意鬥爭,只會讓天道變得極度混亂,屆時會發生什麼,根本沒人能夠預判。對大家來說都不是好事。我看地藏也未必希望我參與!」
祂微微地笑:「再者說,咱們說好了吃茶。君子重諾,我豈能違約?」
凰唯真把花生扔進了嘴裡:「你也要做君子?」
「口頭上說說,又不花錢。再者說——」七恨微微抬頭:「孔恪難道還能來找我的麻煩?」
超脫之後,世界已然不同。
一尊沉眠的至聖,的確可以不用在乎。
凰唯真意味深長地看著祂:「我以為你會有所掩飾。」
「掩飾什麼?」七恨渾不在意地問。
凰唯真慢慢地道:「掩飾你影響天海戰局的能力。」
「我道是什麼!世上豈有無根無底之輩?哪怕寧道汝,那也是嬴允年捏出來,因緣自有。」七恨失笑道:「我其實從來也沒有怎麼掩飾身份。魔不在乎,在乎的另有其人。」
祂看向凰唯真:「吳齋雪是個被掩飾的名字,不是麽?」
魔不在乎……
這真是一個相當可怕的詞語。
就像恨魔君樓約,他一定不會介意讓人知道他叫樓約。
但景國人肯定恨不得永遠抹掉這個名字。
「你活躍的年代我還沒出生呢!」凰唯真語氣輕鬆:「可別賴我。」
凰唯真在九百年前風流倜儻,吳齋雪活躍的時代,暘國還是東域霸主!的確相隔甚久。
「嘶——我險些以為我是當世最年輕的超脫者。」七恨表情誇張:「真是後生可畏!」
「為魔著史的吳齋雪,成了曠古絕今的一尊魔!」凰唯真搖頭輕嘆:「命運真是愛開惡劣的玩笑!」
在史學界一度很有名氣、對歷史評點散見於許多他人之著作,自身卻無一書存世的史學名家吳齋雪。
曾同黎國真君孟令瀟論過道的吳齋雪。
準備參加太陽宮龍華經筵,宣講《鬼披麻》,甚至已經出現在太陽宮外,卻帶著著作消失在歷史裡的吳齋雪!
在他銷聲匿跡的時代,無人知曉他何去何在。被很多人記得,但再也沒有見到過的吳齋雪。
那些談論他的人,普遍都以為他已經變成了天道深海裡的石頭。
他竟然是魔界的七恨魔君,今日的超脫之魔!
吳齋雪有七恨,遂名「吳七」也,曾以此名逢樓約。
而今祂作為超脫者歸來,更不遮掩本質,坐在祂面前的凰唯真,自然能看到那晦隱在歲月裡的真容。
「噓——」七恨豎指在唇前,笑道:「凰兄小心說話。命運的代掌者,豈不正在你眼前?」
祂說道:「命運再不能跟我開玩笑了。」
如今超脫之後,七恨自認「命運的代掌者」,自是對天道有非同一般的把握。
當年的吳齋雪,也是天人!
無罪天人和地藏是同一種天人,是以曳落天河為母親河的曳落族人,天生便得天道親厚。
吳齋雪和薑望是同一種天人,都是滿足非凡的條件後,把握天道的力量,得到靠近天道的可能,而後被天道窮追不捨。
也正是在對抗天道侵蝕的過程裡,祂走進了萬界荒墓。
看到今日仍然在天道深海裡撲騰的薑望,祂想必頗有感懷。
「曾經逃避命運的人,現在以命運的代掌者自居嗎?」凰唯真問。
七恨莫名地道:「其實我不同意人是在不斷變化的,一個人的底色,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經決定。我們只是在不同的人生階段,發現了不同的人生真相。」
「比如說?」凰唯真問。
「誰的命運不被掌控,誰又不是命運的掌控者呢?」七恨用茶蓋撥著杯沿,臉上有一種釋然的笑:「你的女兒和女婿,永遠也趕不到這處戰場來,你覺得你是在照顧他們,還是忽略了他們?」
「這沒有什麼標準答案。我不想讓我的女兒冒險,也不想讓我的女兒傷心,所以我就這麼做了。」凰唯真明白這也是一種掌控,但沒有什麼波瀾:「他們歷經辛苦之後,剛好可以趕來看到結局。這樣就不算辜負了努力。」
「山海道主。」七恨異常地認真:「只有結局的戲劇是不完美的。」
凰唯真同樣認真看著祂:「你眼裡的戲劇,是他們的人生。」
七恨哈哈大笑:「放心。我來現世一趟不容易,不比你生在此間。我不會做沒意義的事情。」
凰唯真把花生殼一丟,拍了拍手:「我現在倒是好奇,你和地藏,到底是誰安排誰呢?」
「為什麼不能換個詞呢——比如合作?」七恨問。
凰唯真沒有說話。
七恨作思考狀,而後笑道:「此前大約是祂安排我。此後我定能察覺祂的安排!」
凰唯真笑笑:「看來你自認不如。」
「怎麼如?天道是我離開很久的路,而站在那裡的可是世尊!」七恨脫口而出,看著冥府中那隻佛眸晦沉的光影,又補充道:「半個世尊。」
「半個麽……」凰唯真若有所思,又抬起眼睛。
七恨正似笑非笑地看著祂:「打個賭吧!」
祂說道:「只是坐在這裡乾看著,也太寡淡了。」
凰唯真饒有興緻:「賭什麼?」
七恨撣了撣衣角,頗顯漫不經心:「你說——把姬鳳洲陷在這裡,逼得景二同孽海三凶交易。有沒有可能……正在算中!?」